李㼆穎
二十世紀中期,台北有一批特殊的居民。他們來自中國大陸,帶着過去的回憶,到台北開啟他們新的生活。他們經歷過國家患難之時,承受着政黨之爭的影響。他們逃台,是大勢所迫。他們心系家鄉,情牽故人舊事,但無法回去。白先勇先生就是其中一個。他以十四篇短篇小說描繪了這批台北人。他們有些人放不下過往,無法坦然面對眼前的自己和其處境。如新婚喪夫的朱青來台後,判若兩人,變成一個整天笑呵呵,漫不經心的交際花。喪夫傷她太深,使她不敢對人用情太深。即使她的情人小顧墜機身亡,她也笑呵呵地繼續打她的麻將,照常過她的日子。有些人如金大班丶花橋榮記中的老板娘,她們雖懷念逝去的青春年華丶美好事物,但她們並不沉浸於內,而是活在當下,展望未來。作者用這十四篇小說,向讀者展現了這批台北人處世觀的變化。故我以此作深究,探討人的處世觀。
執着與癡念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執着和癡念。執着和癡念可幫助我們達到自己的人生目標。可當我們對一樣東西過分追求或那樣東西不值得我們這般追求時,那麼我們的執着和癡念便是一種錯誤。這十四篇小說中的人物或多或少都存有這種錯誤的執着和癡念。
有一種執着是放不下過往的青春和地位
尹雪艷的老朋友愛來其公館,主要是因為能從她的態度中找尋到昔日影子。他們放不下過去的地位,想念過去的頭銜,所以每當他們在尹雪艷口中聽到作廢的頭銜,他們便感到「如同受過誥封一般」,尋回過去的優越感。他們懷念過去年輕美麗的身體,不敢直視眼前衰老難看的自己。如吳經理常與尹雪艷嘆息自己不中用的身子,尹雪艷的一句「乾爹才是老當益壯」,使他對自己自信了不少。又如宋太太常向尹雪艷抱怨她因更年期的身材走樣而失去了丈夫對她的愛情,尹雪艷的一句「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使她受傷的心得到不少安慰。
有人表面上看似接受自己的現況,實則不然。賴鳴升年輕時是一個騎兵連長,而他如今只是㕑房裡的買辦。曾經他英俊瀟灑,迷倒了他營長的姨太太,而現在他英姿不存,連他剛入門的妻子都留不住。曾經他酒量大得很,而如今他只喝幾杯金門高梁便倒下了。賴鳴升雖大聲承認自己是個買辦,不同之前。但他其實沒放下對過去的追念,無論是精力充沛丶外表頗佳的自己,還是戰功赫赫丶英勇作戰的自己。這也是為甚麼他談起「台兒莊」一戰時,情緒高昂,還不讓沒經歷過的人輕易提起這場在他心中如同聖地般神聖的戰役。這也是為甚麼他提起與姨太太那段情時,對年青的俞欣說道:「當年我綑起斜皮帶的時候,只怕比你還要威風幾分呢。」
有一種執着是放不下過往的愛恨情愁
朱青以漫不經心來保護自己。她表面上比過去在南京時的她好得多,身材豐腴了,性格開朗了。但她卻失去了認真對待一切的能力。她的樂觀是假的,她的釋懷也是假的。樂觀的人是以正向思維去處理他們所面對的事,他們對外界是有感知的,而不是麻木不仁的。所以台北的朱青其實仍活在南京。她以假樂觀的外表去逃避那些使她傷心的事,如墜機的丈夫和小顧。也正因她未釋懷,所以她喜歡與丈夫同樣年輕的「童子雞」;也因丈夫是空軍,所以她選擇了一樣是空軍的小顧。
那時的戰亂,不僅出現很多像朱青這樣的破碎婚姻,還令許多當時百姓像本書這些「台北人」這樣背井離鄉,離開了自己的家人,割捨去家鄉的所有一切。王雄就是這樣一個可憐的離鄉人。他待麗兒甚好,只因她與他定親對象的年紀丶品行樣貌相仿。後來麗兒長大了,不需要王雄的陪伴了,王雄如同一個被人丟棄的小孩,言語丶笑容漸漸少了,到最後整日一個人在那澆那片麗兒喜歡的杜鵑花。王雄離家二十二年,他到四十歲仍無法忘記自己鄉下定親對象。他甚至因此還發生了情感扭曲。他把對定親對象的那份愛全部傾注在麗兒一人身上。但他忘記了麗兒是個活人,她並不像他記憶中那個永遠長不大的定親對象那般,她是會長大的。所以王雄對麗兒畸形的愛,注定是一場悲劇。他之所以自殺,也是因為他失去了象徵他定親對象的麗兒,放不下過往的愛人,甚至是家鄉,無法直視現實。
像王雄這樣無法忘記昔日愛人的還有盧先生。盧先生離開桂林至少有十五年,但他始終未曾忘記或放下他過去的愛人。他剛開始未被他表哥欺騙時,他是個斯文溫柔的男子,寧願毫無消息地等着自己的愛人,也不願接受其他女子。這就是他的執著和癡念。
迷失與放逐
失去方向,無所適從,是迷失;放蕩自我,自甘墮落,是放逐。如上提到的盧先生,他的後半段故事是迷失與放逐。盧先生後來被他表哥騙走了他十五年的積蓄,也戳破了他等待的希望。他一下子性情大變,勾搭上一個粗鄙的洗衣婆,還把白髮染回黑髪,甚至還在臉上塗了厚厚的一層雪花膏。他以為隨便和一個人在一起就可安慰他因等待而孤寂多年的心靈,誰知這個洗衣婆到最後還是像他表哥那樣,欺騙了他,還阻斷了他墮落的後路。〈思舊賦〉中的末代少爺由正常變癡呆,這一轉變過程中少不了他自身對人生和自我的迷失和放逐。他因迷失而以癡呆來放逐自我,來逃避先前的挫折。他的病雖使他不受外界事物的刺激和影響,但他餘生注定要在蒼白和渾噩中渡過。
舊時代的明星朱燄,他迷失了身為藝術工作人員的自我價值和熱誠。他原先是個默劇演員,後因時代進步,他因語言不通,無法勝任有聲片的演員,所以他只能轉為做導演。他好不容易導出一部好的作品,他將其未完成的演員夢全都投放在年輕男演員姜青身上,但結果姜青出意外身亡。朱燄連受兩次打擊,使他徹底對戲劇行業失去熱誠,連同其自我價值一同消亡。他為了排解心中的苦悶,他成為了新公園裡人影中的其中一條。他總站在石欄杆旁,默望夜空,直到星星黯淡下去。他已白髪蒼蒼,皺紋如刀割,但他對這兩次打擊仍然無法釋懷。所以他有次喝醉酒把一個小么兒誤認為是姜青,在街上摟摟抱抱,口嚷着「洛陽橋」「白馬王子」,被警察抓去。
懷念與釋懷
回憶是能讓人記住自己走過的軌跡,而不是讓人回頭重走一次那段軌跡。活在過去的人,就是在過去的軌跡中不斷徘徊,試圖尋找當初的自我和感覺。而時間是不會停止的,活在過去的人,注定是要被現在和未來淘汰。〈一把青〉裡的師娘是個能看清處境的人。她在喪夫前和喪夫後,性格都沒有變。她依然是個熱心丶富有同情心的人。她仍能和其他人開心地打麻將丶閒聊,適應新的環境,她聽到小顧身亡,她也能擔心朱青的狀況。舞孃金大班是個豪爽現實的人。她也曾愛過一個人,無奈門戶不相對,階級差太大,使她與愛人被迫分開。她也曾想即使無法與他在一起,至少有個孩子在身邊也是一種安慰。但結果那孩子被人用藥,弄死在腹中。她曾因此想盡一切辦法了結自己生命。但後來她還是活了下來。多年後,她因錢嫁給老頭,她看到舞孃朱鳳未婚有孕,她氣急敗壞下要帶她去墮胎,可當看到朱鳳怨恨地瞪着她,雙手緊緊地捂着肚子,她心軟了,她看到曾經的自己,視錢如命的她還把手中的戒指給朱鳳,幫助她養胎。她遇到類似她愛人的年青男子,她假笑的臉上露出真情,她溫柔地教眼前這位素不相識的男子跳舞。
時間流逝,多少熱血青年轉眼間變成蒼髮蹣跚的老人,有的甚至走向死亡。樸公丶仲默和孟養三人年青時在武昌結為義兄弟,當年他們有勇有謀,敢成為革命份子,而如今歲月不饒人,三人裡只剩樸公一人。樸公與雷委員說起他們三人年輕時的故事,語氣中滿是懷念。他看着庭院裡凋謝的蘭花,勾起了他年青時的回憶。他懷念,但絕不沉迷其間。與樸公相同的有參加五四運動的余嶔磊和吳柱國。他們老得走起路都顫巍巍,已失去當年赤腳叠羅漢進曹汝霖家放火的那股敏捷勁。他們當年敢於與現實對抗,發出心中的吶喊,而如今余嶔磊因債務而要出外教書,吳柱國因流外多年而羞於開口反駁批判五四運動的學生。還有出世的前司令劉行奇,夜晚獨自在海邊拉二胡的老士兵,花橋榮記的老板娘,李宅中的羅伯娘,睹菊思夫的華夫人,聽曲憶昔的錢夫人,這些人都經歷過由盛轉衰丶喪親離家丶時代變遷之痛,但他們沒有因此而活在過去,而是積極地面對眼前和未來的生活。如拉二胡的老士兵,他們在海邊打水玩樂的燦爛笑容,他們表達情緒的直接,使人以為他們似乎沒有甚麼好煩惱的。但實際上,他們是一幫由大陸來台的老士兵。他們無法跨越面前的海,只能有時在夜深人靜時,以幽怨的二胡聲來低訴自己心中的思鄉之情。
結語
人是有七情六慾,有時難免會被自己的情丶慾給絆住腳。在澳門這個小地方,也有不少「台北人」。有些從舊時代留下的土著葡人,他們何嘗不懷念當年葡國政府統治時期,他們何嘗不想念當初離澳的葡國同胞?有些從外地移民到澳門的外地人,他們初來時也會想念自己過去的生活。但待時光慢慢把過去與現在的距離越拉越遠,他們也就接受了現在的生活,過去的一切就像一本放在角落裡的相冊,打掃時偶而看到,心裡會被觸動一下。
放下過去,不是代表忘記過去。人之所以會有成長,正是因為有過去,才會成就現在的自己。可當你無法把過去視為過去,那麼過去不但不是催生劑,更是一劑毒品。它使人沉迷其中,無法自拔。如同尹公館裡的那幫牌客,他們晝夜不分地在那打麻將,他們沉醉在尹雪艷的周到招待和甜言蜜語中,迷失了自我。尹雪艷象徵着他們的過去,他們在她身上看到了青春的自己。「過去」(尹雪艷)「站在一旁,叨着金嘴子的三個九,徐徐的噴着煙圈,以悲夫憫人的眼光看着她這群得意的丶失意的丶老年的丶壯年的丶曾經叱咤風雲的丶曾經風華絕代的客人們,狂熱的互相廝殺,互相宰割。」
過去,如同時間沖刷下來的沉淀物。沉淀物越積越多,多到把之前無論是光輝還是暗淡的回憶掩盖住。隨着時間的推移,過去的回憶越埋越深。現在的人,只會看你現在的成績和品行,有誰會在乎你過去是怎麼樣。就像你出去找工作,別人看的是你最近的成績表,即大學的成績表,他們不會看你中小學的成績表。
所以,我認為人的處世觀,就該像獨自一人在台北努力開店維生的花橋榮記老板娘那樣,堅持過日子;也要像在海邊拉二胡的老士兵那樣,帶着過去,活在當下;還要像李宅的羅伯娘那樣,雖明知李宅將要沒落,但還是緊咬牙關,走一步算一步。
認真地規劃自己的人生,堅持不懈地走好每一步。在走的過程中,安然地接受來自現實的不斷考驗,不改自己定下的人生路線,不偏不倚地繼續前進。
這樣才是一個好的處世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