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琴
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80後女作家。以創作文學評論為主,兼涉散文,中短篇小說。已在《長篇小說選刊》《中國女性文學》《名著欣賞》《文匯讀書週報》《中華讀書報》《湖海雜誌》《北京日報》《北京晚報》《中國民族報》《連雲港文學》《散文百家》《石油文學》《短篇小說》《羊城晚報》《愛人雜誌》《百家湖》《宿豫文藝》《夢陽雜誌》《太湖》等百餘家報刊發表文學作品百餘萬字,獲獎多次。
耳聽愛情的年紀(短篇小說8897字)
文/郭玉琴
房子是木頭結構,許多縫隙透風,台階散發著霉味,走上去吱吱呀呀響。不過這裡住著兩個老人,他們習慣了聽這種聲音,他們覺得老房子發出的聲音很親切,聽到吱吱呀呀的聲音就像聽到自己包著的假牙在吃食物時發出的那種聲音一樣吱吱呀呀。他們拒絕搬到兒女們為他們購置的商品房裡,寧願空置著留著出租。兒女們都住在商品房裡,平時上班很忙,只有得空會過來探望一下他們,不過他們來穿著品牌鞋子走在台階上都是踮起腳跟的。和兩個老人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聽到老人嘴裡的假牙發出的漏風一樣的吱吱呀呀的聲音,也會忍不住搖頭。一天媳婦瑤瑤終於忍不住,在飯桌上開玩笑說,爺爺奶奶的牙縫裡的聲音怎麼像鄉下的老牛蹄子走路的聲音,一句話說得孫子孫女們都笑得把飯嗆出來了,只有懂事又孝順的兒子瞪了媳婦一眼說,你怎麼說話呢?老爺爺老奶奶連忙打圓場說,我們老了,和你們在一起,互相都不習慣,以後你們沒事就少來,我們倆能照顧好自己,有什麼事打電話就行了。媳婦是西洋人,留學來中國,比兒子小了二十歲,飲食生活習慣和中國人都有很大區別,喜歡吃西餐。她本來就不想和九十歲的公婆住在一起,現在得到特赦,當然就更加不想來了。兒子顧著面子,也存著一份孝心,之後隔三差五來就坐坐,送點生活用品,很少留下來陪二老一起吃飯,二老也不挽留,心裡都有數。滿堂兒女,不如伴老夫妻,孩子們大了,都有自己的生活,能不打擾,就互相不打擾,就這樣也挺好,他們三代人相安無事的各過各的日子,很少有家庭矛盾。
你如果從外面打量這對老夫妻的住房,就會發現它還是有點年代感的。房子外牆用的是清水磚頭,門框用的是花崗岩,門楣上有西洋風格的雕花,典型的石庫門建築。這些老房子誕生於19世紀東西方建築的文明融合,如今已衰敗不堪。一座老房子對於一對牽手走過世紀滄桑的老夫妻來說,房子就像是他們的共同老朋友,誰也捨不得放棄這一部分舊日時光沉澱下來的氣息,愛它就像愛自己的身體零件一樣,所以不管老房子怎麼老,他們都不會離開這裡。整條愛爾蘭街上,石庫門一幢貼一幢,樓內同樣用盡每一寸空間,只留一個天井採光,一條弄堂進出。原本這條愛爾蘭街是老城區的風貌一角,沒想到一場疫情席捲而來,這座古董一樣的房子倒成了這座城市的軟肋。瑤瑤是王月桂的媳婦,在愛爾蘭街附近開了一個西洋畫展,她是學西洋畫的,來中國有些年頭了,長期和中國丈夫生活在一起,已經被同化的成了大半個中國女人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原本她有一個很好聽的英文名字叫露茜,英國國籍,嫁給中國人後,教授出身的婆婆王月桂就親自給她取了一個好聽又甜美的名字,瑤瑤,送給她,表示正式接納她,歡迎她成為家中的一個成員,她也用流利的中文喊婆婆一句阿媽。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婆媳相處愉快且不越界,雙方都很滿意。如今四十五歲的媳婦瑤瑤看上去還是很年輕,比起丈夫六十五歲的樣子,明顯的是老夫少妻搭配。瑤瑤是丈夫賈慶成的第二任老婆,第一任老婆和他年輕時一起出國留學,後來兩個人在異國他鄉因為三觀發生嚴重分歧就和平分手了,前任妻子留在美國,連同一個女兒也加入了美國國籍。賈慶成學成後回國發展,感情分分合合,經歷了幾段感情都不理想,直到後來遇到英國女孩露茜,也就是現在的英國女孩瑤瑤,一個喜歡畫畫的藝術家,家庭事業才都穩定下來,又生了一兒一女。
愛爾蘭街往北,隔了一條馬路的石庫門,四十五歲風華正茂的瑤瑤踩著高跟鞋告訴自己的婆婆,她陽了,形容疫情像洪水一樣將她包圍,她所開的畫展那棟樓,東西南北四面都發現了陽性,就在一天例行核酸檢測中發現的。婆婆在電話裡聽到她踩著高跟鞋的聲音,心裡彷彿也被兒媳婦的鞋跟聲音踩得咚咚跳,擱下電話連忙問老頭子,你說怎麼辦是好呀?這下子可怎麼辦喲?我們家的生活就要被全部打亂了呀。不一會兒,兒子也打來電話說,他也陽了,具體在哪裡被感染上陽性的,自己也說不清,只能等專業的人員來查明感染源了。接了兒子的電話後,為了慎重起見,他們覺得還是少出門為好。平時他們和鄰居共用廚房,曬台和天井,這樣的生活已經持續了半個世紀,並沒有什麼不妥。然而現在就覺得不能單獨用,實在是太不方便了。你得時時小心,被人傳染上奧密克戎病毒。他們二老住在閣樓的二層房間裡,心裡緊張難免的。儘管不出門,但是每天新聞聯播爆出的感染數字,越來越不樂觀。
廚房的灶頭間大概二十幾個平方,八九戶人家共用,西邊闊,東邊窄,靠窗放了一排煤氣灶,沒有油煙機,燒飯時一團團煙霧像逃兵似的,競相擠出木窗。日積月累,牆壁都熏得烏黑。自從兒子媳婦查出陽性被帶去方艙醫院隔離後,老奶奶王月桂每天都要伸伸脖子看一下廚房有沒有人,等其他房客都走了,她才出去做飯給老伴吃。飯總歸要燒的,既然隔不開,鄰居跟她商量,戴個口罩,時間錯開,一戶人家燒,另一戶人家就等著。等燒完飯的那戶人家走後,後去的那戶人家可以拿藥水給廚房地上先噴一下,消消毒。可是就這樣謹慎,沒過幾天,弄堂裡的一個外地租戶,還是核酸陽性了。但是這家人照樣用灶房間,這就造成四五戶人家都傳染上了。王月桂聽一個鄰居說,這下子完了,樓下的一個老太太,平時身體不好都下不了床,這次也陽性了。王月桂還是慶幸自己防護措施做得好,戴口罩,勤洗手,通風開窗,消毒,一絲不苟,她每天照常出來做飯,就是沒有感染上陽性,核酸檢測一直是陰。她在心裡祈禱說,我一定要陰,如果我陽了,誰來給我老伴做飯呢?老伴是離不開她的,俗話說秤不離砣,公不離婆,她這時很清醒,必須保護好自己,否則老伴就會陷入生活困難中。
這一天,老奶奶王月桂出去到廚房燒了一隻雞,然後回到屋裡就再也沒有出來,整整有三天時間,燒飯的鄰居沒有看到她的身影。一個女鄰居用微信打她手機,視頻通話問她怎麼樣,她說很好,就是不敢下樓了。鄰居問她在屋子裡有吃的嗎?她說有,一隻雞,兩斤半呢,放電飯煲裡煮,放點水,放點鹽,放點黃酒就可以了。隨著疫情瀰漫的氣氛越來越緊張,管控防控的措施越來越嚴,不但老人不敢下樓出門了,就連年輕人也害怕了,大家都說氣溶膠傳染病毒速度也很厲害的,不得不防,所以住在這麼窄的房子裡,聚集那麼多住戶,真的很不安全,出去買根黃瓜都害怕了。於是有人想到了團購。互聯網上,年輕人聲音響亮,他們正在社區團購,為購菜而煩惱。而老城巷子是相對沉默的一角。老人們獲取信息的渠道單一,古老,團購,核酸,扔垃圾,每一項日常都和現代小區不同。
老伴想吃黃瓜,王月桂只好打電話請弄堂裡的年輕人幫她在網上買,自己年紀大了,和老伴兩個人都是九十歲的人了,跟不上時代的步伐,也玩不轉互聯網。幸好有一個陝西女白領租住在這裡,替她團購到了幾根黃瓜,價格比平時高了一倍,不過也沒法子,她連忙付錢,說了聲謝謝。丈夫平時喜歡看報紙,就著春天的陽光一邊讀報紙一邊用筆和紙摘錄一些他喜歡的生活小常識,這是他樂此不疲的愛好。賈老頭原本是蘇北人,他住的這裡石庫門房子雖然很古老,但不是他祖上留給他的老宅,而是他伯伯留下來的房子。說起來話長,他十歲的時候,在老家蘇北淮陰生活,父母因為一場瘟疫在同一年雙雙病故,那個時候他只有十歲,於是寫信給伯伯,伯伯就到老家將他帶了出來,培養他長大成人,後來伯伯過世的時候,因為伯伯的兩個女兒都去了國外,這座房子就送給了他成家立業。
房客小朱是東北吉林的小伙子,他閒時來上海打工,農忙時回家耕種,一直租住在老賈的房子裡。老賈租給他一間40平方米的房子,和他合租的還有一個女孩是陝西的,就是替王月桂團購黃瓜的人。疫情期間,外面停工停產,他們都不上班了,居家隔離,沒有了收入,老賈人豪爽,決定宣布免收所有人的房租一個月,租客們聽到這個消息,都很過意不去,感動這位老人的善良,熱情,他們紛紛拿出自己團購的雞蛋,蔬菜和水果,時不時地送點給老人。雖然大家都是天南海北的陌生人聚集到這個大院子裡,但是相處得像一家人一樣,互助友愛,互相取暖,使得明明不好過的生活也有了很多小幸福小確幸的事情不時發生。
小朱在社區志願者組織的核酸檢測中不久也陽性了,他連夜被閉環運走到外地隔離了,剩下來的陰性人員依舊居家隔離,被嚴厲封控管控起來。原來王月桂還可以出門倒垃圾,後來發現樓下收垃圾的阿姨也確診了,老舊里弄物業本來就薄弱,有的甚至乾脆沒有,居委會也顯得力不從心。按照國家規定的嚴格防疫措施,有一個人陽性,應該整棟樓都拉走隔離才對,但是人滿為患,方艙醫院裝不下那麼多人,他們只能在家等,志願者先把陽性帶走,密接者和次密接者繼續居家觀察,用抗原檢測自己測試,測試陰性再下樓做核酸檢測。如果自己用抗原檢測查出的結果是陽性,就不能下樓做核酸,等待專業人員閉環帶走,然後進門消殺。就在老賈夫婦住的這棟樓裡,由於不斷有人確診,卻遲遲等不來專業人員上門消殺,一天一個三樓的小伙拿著噴霧器專門從一樓噴殺到四樓頂樓。
年紀雖然大了,但是老賈和王月桂兩個老人的耳朵都特別好使,就在他們眼睜睜看著租客一個又一個被確診拉走,惆悵無法的時候,卻發現了另一個秘密,屋裡頭的老鼠造反了。這個殺千刀的,真以為人都走光了,就成了它們的天下了。王月桂找出一張老鼠紙,粘上一隻,打算殺雞儆猴,可是老鼠紙只有一張了,用完了,沒過幾天它們又猖狂了。疫情期間,沒地方去買,也出不去。現在老倆口只好眼睜睜看著老鼠騷擾他們了。一個深夜,老賈睡覺醒來準備起身去衛生間小便,忽然聽到臥室外面有動靜,打開檯燈竟然看到一隻老鼠直接從曬衣服的竹竿上溜過去,跑到他腳邊,不怕人了。它不怕人了,老賈可怕死了,嚇得渾身發抖,趕緊叫醒躺在床上的老伴。老伴王月桂和丈夫老賈結婚那麼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丈夫被一隻老鼠氣得渾身發抖,嚇得尿濕了褲子。她是又心疼老伴,又恨死老鼠,鼠輩鼠輩太猖狂,若不是國家發生新冠病毒,哪容得下你在這裡猖狂。王月桂才不管老鼠聽不聽懂人話,大聲罵道,你個殺千刀的,等疫情結束,我非買老鼠藥弄死你不可,一個活口都不留。你膽子太大了,竟然連我家老頭都敢欺負,我不殺你誓不為人。第二天沒辦法,王月桂只好把米和牛奶裝進櫃子裡藏起來。
剛退休時,老倆口都喜歡養貓,他們養過一隻大花貓,很乖巧,通人性,那時候家裡一隻老鼠都沒有。弄堂裡的人,不認識她老倆口的人有,不認識她家貓的人沒有,大家都知道這個弄堂裡有一隻可愛的大花貓,會逮老鼠會爬樹,會跑出來曬太陽,還會和弄堂人家裡的小狗嬉戲打鬧。因為大家都喜歡她的貓,所以她也備受歡迎,曾經很多人都因為她的貓在那個時候和她成為了好鄰居。她的貓被她養得賊胖,12斤呢,一隻爪搭在老頭腳上,另一隻能到他嘴巴旁邊搶食吃。王月桂沒給貓取名字,就喊她阿咪。只可惜,阿咪在家里呆了八年,有天自己跑下樓去,自此行踪不明,也不知道是遇到壞人被人逮去了,還是自己不小心迷路了,找不到家。總之,阿咪丟失了,王月桂和老賈兩個人傷心了好一陣子。從那以後,他們再也沒有養過貓。他們覺得彼此年紀都大了,養貓就像養兒女一樣不容易,傷不起。老房子不再有貓的聲音,整個弄堂都安靜了下來,寂寞的很。隨著年齡的增長,王月桂和老賈過了八十歲的那年生日之後,就都更加覺得這歲月一天比一天寂寞了。一個月來,老倆口獨居在家,出門曬太陽的習慣暫時都行不通了。陪伴她度過這段時間的,除了偶爾打到老年機裡的子女電話,就還有家里水池裡養著的一隻小烏龜了。孫子孫女,兒子媳婦,先後中招,一家四口,一個都沒逃脫,全都在方艙醫院裡。開始兩個老人也為子女的確診焦慮過,不過後來電話裡聽到他們在方艙醫院裡跳廣場舞,先後都自愈出院了,也就虛驚了一場。但是他們沒辦法出門來探望他們,他們也沒辦法出去探望子女們,只能靠一根電話線互通消息,維繫親情了。
四月中旬的一天,王月桂發現自己額頭有點燒,她拿出居委會發的蓮花清瘟吃了幾頓,感覺不行,胃子受不了。停下來,又自己自行做了幾次抗原檢測,轉陰了。但是和她同住同吃的老頭轉陽了,她身體一直不好,一咳嗽就是兩三個月,一直是半條命拖著,老賈前年也查出小腸氣,主動脈有個血管乒乓球那麼大,剛開了刀不到半年。兩個人每天常吃的藥將近20種,疫情第三年了,她對老伴說咱們不要慌,思想上總歸要有準備的。三月中旬就到醫院開了藥,現在常用的藥倒不缺。但在老人聚集的弄堂裡,不是每個人都這麼幸運。在愛爾蘭街石門庫裡有一個平時和老賈在一起喜歡下象棋的老人,他常年患有高血壓,因為平時儲量的藥不多,在這非常時期就只好減半藥量來吃,勉強維持生命。由於缺乏隔離條件,對於像他們這樣的有基礎疾病的老人,雖然他們主動打電話跟疾控中心反映了情況,但是對方並沒有轉走他們,只是讓他們居家隔離。但家裡也沒有好的隔離條件,反反复復中,陰了又陽,陽了又陰,你糊弄我,我糊弄你,拖到第12天,老倆口總算都轉陰了。
四月五號的時候,老倆口一起下樓做核酸,有人問他們,你們自測陽性沒?那個時候他們還是陰的。人家說,如果你們測出陽性,就在家待著,不要亂跑。你們年紀大了,我們會上門服務的。弄堂封掉以後,居委會送了四五趟蔬菜。開頭王月桂和老賈都是陰性,鄰居們會主動幫這兩個老人拿。後來測出陽性,鄰居們就不敢再接觸了。由於老人對外界信息反應遲鈍,居委會具體發過幾次禮包,她也不記得了,也不會去主動打聽。她對生活也知足,有西紅柿,土豆,洋蔥吃就行。弄堂裡的人群老人居多,但是這些老人和年輕人不一樣,他們想要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只會看看窗外,天井,還有電視。王月桂和老賈兩個人每天都要站在窗口看看外面的愛爾蘭街。以前愛爾蘭街有一個小菜場,五點半開門,夜里送菜的車一輛輛開進弄堂,很熱鬧,後來菜場沒了,街口擺了幾隻小攤,現在街上空空蕩盪,倒是經常看見穿著隔離服的人走來走去。
黃昏時分,對於走進了夕陽紅歲月暮年的兩個老人來說,是黃金時間段。他們倆會親暱地像年輕時候一樣坐在同一張沙發上,一道看電視。晚霞的餘暉透過窗子照在他們發如雪的臉上,除了往常的《今日亞洲》,《國家記憶》和《海峽兩岸》,最近的收看清單上又加了一項很要緊的節目。白天十點鐘,她要調到本市的《新聞綜合》,每天陽性多少,無症狀多少,她都要仔細記下來。不看電視的時候,就看看書,這兩天夜裡,閒來無事,她開始背起秦觀的詞:“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王月桂時值暮年,再讀到這首詞,心情依舊會如當年初見老伴賈新第一眼的時候,怦然心動。愛情到了眼睛老花,要靠老花鏡才能看清對方臉龐的時候,她覺得當年擁有的愛情早已演變成靠耳朵聽的愛情模樣了。長久的相濡以沫讓她能夠從老伴的一聲咳嗽裡聽出他是生氣了,還是感冒了。她也能從老伴的腳步聲裡聽出來他是小心翼翼的怕吵醒她,還是故意提醒她該起床吃藥了。暮年的默契靠耳朵聽,心靈的感應也靠耳朵聽,聽對方身體發出的每一點滴的聲音,根據這些聲音來揣測伴侶的心情,習慣,喜好,需求,倒是比科學防疫還準,沒有一次讓對方失望的。全然不像當年初見他的模樣,她躲在門口用眼睛看,而他隨著媒人引薦站在她家堂屋裡,也在偷偷用目光搜尋她。人世間最浪漫的事就是陪你慢慢變老,他們如今發如雪,真的老了,他成了她的拐,她的杖,她的光。她再也離不開他。他也離不開她,所以他們早就想好了,如果都感染上新冠,就一起到方艙醫院接受治療;如果一個確診陽,一個陰,那麼另一個也要想辦法陽,絕不能一個去方艙醫院,一個留在家裡,這是他們萬萬不能接受的結果。
王月桂從年輕時候就喜歡唐詩宋詞。前些年她發現自己的記憶力不行了,經常背過了又忘,忘記了又背。感覺時日不多了,是不是閻王爺要來找她去報到了?但是又感覺除了記憶力不行,自己其他地方都還能吃得消,於是她雖然背得有些吃力,但是一直把一本唐詩宋詞放在床頭,沒有挪開,她背宋詞就覺得好玩,當著一種樂趣了。現在靠背宋詞打發夜裡失眠的時間,也很有催眠的作用。平常日子老倆口也都喜歡看書的。他們倆樣樣都喜歡看,越到年邁的時候越喜歡惡補從前沒有看過的書,尤其是冷門的書,鍛煉自己的智力,防止老年癡呆。兒女們都知道二老喜歡看書,每在母親節,父親節,或是生日的時候,都會買書送給他們。看完書,他們倆沒事的時候還喜歡坐在一起嘮嗑,討論書中的人物。八九十歲的人了,偶爾有時候也會為不同的觀點各持己見,爭得面紅耳赤。 《紅樓夢》裡的史湘雲是王月桂最喜歡的女孩,她說史湘雲醉臥海棠,天性率真,有真性情。賈新說自己喜歡的是林黛玉,冰雪聰明,多愁善感,不屑於玩心機,是賈寶玉的靈魂伴侶。就是太苦惱了,要是林黛玉再開心一點就好了,老倆口都是半截身埋在土裡的人,經常生病,但他們都在盡力做一些開心的事,彼此每天換著花樣玩,想著法子讓自己的晚年變得開心,沒有煩惱。
居家隔離期間,他們看電視,也注意時間點。過了晚上十點,哪怕睡不著,王月桂也會把電視關掉。不然會影響人家睡覺。老房子隔音不好,鄰居都能聽得到。沒有疫情的時候,有人上夜班回來,王月桂豎著耳朵聽,很有體會。只要樓上的居民在走路,她家的天花板都在震動。她去溝通過幾次,沒有用,再怎麼提著腳走路,還是會發出聲響。老房子裡因此免不了發生爭吵。疫情封控後,鄰里關係變得更加微妙。四月初,王月桂一次正在廚房裡燒飯,她當時還不知道,住在她家隔壁四樓的房客已經陽了。對方沒有告知大家,悶頭待在家裡,是耳朵更靈的另一個三樓房客告訴了她。封控期間,鄰居習慣通過貓眼往外觀察世界,正好看到那家人在外面燒菜。
弄堂裡的人小心翼翼地審視著鄰居們的生活。賈新有一段時間在老伴王月桂的提醒下也通過貓眼,確認隔壁密接人員門外沒有垃圾,才會出門。還有一次,他是通過攝像頭知道門口堆了好幾天的垃圾終於被大白拉走了。老賈記得在自己小時候剛到伯伯這裡的時候,弄堂裡有老人去世了,鄰居們會自發一起去送行,死者為大,儀式結束後,主家也會主動上門感謝一下,邀請到飯店吃個便飯。但這些年,老一代的人漸漸作古了,第二代混出頭的都搬走了,再加上前幾年舊改的時候,因為公共區域的佔用問題,很多鄰居的矛盾擺在了明面上。大家的關係都變得冷淡了許多。城市雖然日新月異的變化著,經濟騰飛著,但是人情味沒有了。一場疫情,更讓鄰里之間添了防備,不過有時聯繫也更密切了。一天,老賈家的電閘突然壞掉了,他打電話給電工,對方說,外面的商店都關著,買不到配件。鄰居知道後,送來了自己備用的電閘。
時間一晃,很快,春天結束了,窗外的月季花開得倒很旺盛。但過程又覺得茫茫然。人熬時間,難熬。時間熬人,那更要熬死人。五月份兒子媳婦,孫子孫女總算全部安全回到家了,聽說政府發布新聞報告說,六月份準備全面復工復產。這場疫情災難眼看著就漸漸好轉,苦熬過來了。可年近花甲的兒子打電話給母親王月桂說,阿媽,今年是什麼年啊,流年不吉,嚇死人了。解封後我的公司估計也要垮了,下面不知道怎麼辦呢?阿媽安慰兒子道,你都多大歲數了,還沉不住氣,哪有活人被事給難倒了,走一步算一步,到時候再說到時候的話,先放寬心養養精神。別看老太太九十歲,關鍵時刻她就是兒子賈慶成的定海神針。王月桂可不是沒有經過風浪,養尊處優的人,她和老伴雖然都是知識分子,但不是精緻的利己主義類型的現代年輕知識分子,在他們那一代人眼裡,國家,民族,良知,都是刻在骨子裡的。她出生在抗日戰爭淪陷區的無錫一個地方,讀中學的時候,他們學校的操場上就有著很多日本人殺死的中國人屍骨沒來得及掩埋。王月桂少女時代在那讀書,和同學們在操場上玩,經常用腳踢到一個又一個死人骷。這些死人骷髏在草地上滾來滾去,因為沒人清理,到處都是。王月桂是一個膽子大的姑娘,她敢把死人骷髏捧起來,因為看慣了,無所謂。解放前,她考到這座城市的師範學院,新中國解放後的第二年她趕上畢業,就被國家分配到工人夜校去教書,後來又服從調動,到鄉下一所小學教了幾年書。那時候知識分子短缺,她先後教過小學,中學,教過語文,數學。後來因為慢性支氣管炎,咳嗽得話也說不出來,就到江南造船廠做化學分析。她老頭賈新在伯伯那裡只讀了小學,因為生活困難,伯伯就讓他去做學徒,在伯伯的醬油店學做生意。解放以後,就讀了夜校,三年工夫,熱愛讀書的他,硬是拿到了初中文憑和高中文憑,後來又考進了交大,拼命讀書改變了他的命運,也讓校長願意親自為他說媒,娶到了大家閨秀出身的王月桂。
很多人都以為住在石庫門的這位高齡老太太能活到九十歲是因為身體素質好,其實她的身體素質早就垮掉過一次,差點就從鬼門關闖不出來了。早在1965年的時候,她就遇到過一次靜脈曲張,血管堵住了,炎症跑到心臟,肺部,那個時候醫療條件多差,送到醫院,醫生直接讓她丈夫老賈準備安排後事。不過也算她命大,碰到一個值夜班的心臟專家,他醫術精湛,給她搶救過來了。其實那時候的王月桂就想通了,人生自古誰無死,她在做手術之前跟醫生說,你們救得活我的話,就救我,救不活,我也不怪你們,聽天由命。年紀輕輕,面對死亡,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有種吧。有種活下來的她,現在是這樣的,感覺冷馬上穿衣服,已經來不及了,就會感冒。只要感冒了,就會帶起炎症咳嗽,一咳嗽就兩三個月,一條命就這麼拖著,一拖就拖成了史書上寫的那樣,老而不死是為賊,哈哈,她常常這樣和老伴逗趣說笑道。
要說老賈愛她什麼,這麼多年,老賈真正愛老伴的就是她身上具有的這種不死的求生慾和豁達樂觀的生活態度。啥事到她這裡開始是個事,後來慢慢就都變成了不是個事。她有能力化險為夷,帶領一家人成功登陸陸曼底。老賈聽過她說的最有思想的一個想法就是,兩個人無論哪一個先走,另一個不要為對方做墳,或者買墓地,太貴,也浪費。一個死了,另一個就把骨灰拿回家放到櫥窗裡,繼續陪伴對方,等到另一個也死了,就讓兒孫後代把兩個人的骨灰一起撒到大海裡去。老賈和王月桂雖然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婚姻,可是他一輩子都對她言聽計從,她說啥他就做啥,從不違拗她一句。就連生死大事也不例外,老賈說,聽你的話就是順耳。他們的愛情越來越像是用耳朵聽出來的天荒地老,倒不像是現代婚姻心理學專家說的經營出來的模式。不管啥時解封,最近王月桂又在一邊用鋼筆抄錄一邊背古詩詞給老伴聽了,她背完秦觀的詞又開始背:“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決。”老賈一邊聽,一邊呵呵笑,知道那意外之意是告訴他,不用怕,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不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