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騎著盤羊

劉鈺涵

 

少年騎著盤羊,在我面前奔馳著。

我看不見他的容貌。

少年身下是一隻純白色的盤羊,唯獨雙角是深棕色的,像融化了的雪人,曾用作手臂的樹枝插在雪堆裡,竟異常的銳利又奪目。

我望向周圍——迷霧繚繞,險峻的山道。这里是峡谷,狭窄、幽深、崎岖的峡谷,像大地上的一道裂缝。到處都是橘黃色的,山也是,路也是,就連天空也是。

我意識到自己在奔跑,忘我地奔跑、用盡全力、要將自己點燃似地奔跑。我的雙腳像是出於下意識地、本能地隨著那少年奔跑。我不知道他是誰,他要帶我去哪裡,但我隨著他奔跑。身後有數十個跟我一般大小,七、八歲的孩子,我們都隨著少年奔跑。

少年穿著白衣,背著灰白色的號角。峽谷间的山道很陡、很窄,没有護欄,我們腳邊就是懸崖。沙石從山路邊緣滾落,少年騎著盤羊,在山谷間穿梭自如。狹窄又曲折的山道於他就像寬敞的平路一樣,好似他熟悉這裡的每一道彎、每一面坡。每當我擔心前方没有路了,他在霧中一個轉身,便又見一條山路在迷霧中顯現。

——就好像並非少年在隨著山路奔馳,而是山路在隨著他變換。

不知道自己已經跑了多久,我要喘不過氣了。我放慢腳步,抬頭望向前方的少年——多麼高大的背影啊,他面向太陽,遮住了所有陽光,我被籠罩在陰影中,如塵埃般渺小;多麼靈活、矯健又神秘的背影啊,我想象陽光打在他的身前、他的臉上,我想象那是神明的身影,神明的影子籠罩著我。

哪知,下一秒那影子就移開了。

熾烈的陽光打在臉上,我幾乎無法睜眼。我隱隱感到反常,之前的陽光有這麼刺眼嗎?但我來不及細想——只那一剎那的游神,少年竟已經離我遠去了。

好慌亂。像失了心一樣,慌亂和不安向我襲來,好似整個世界都在逐漸退色、消逝、淡出視野,只有跟上前面的少年,被籠罩在他的影子裡……我才能找回原來的世界。

我更加賣力地奔跑了,要追上他,要追上那個騎著盤羊的白衣少年。

山谷裡的風本來並不大,此刻卻像要刺穿我一樣,從我的髮絲、衣領、袖管間疾馳而過,它要刺破所有屏障,衝過一切阻礙。強勁的風將我包裹,我就要被點燃了,分不清自己是在風中還是在火中。我的視線逐漸模糊,意識悄悄淡去。

見我要敗下陣,風更加肆無忌憚了。它狡猾又猖狂地鑽入我的鼻腔——這時我早已睜不開眼——企圖在我的體內略地侵城,撕咬我的血管、攪亂我的五臟六腑。

無法呼吸,力量和體溫被掠奪一空,身體裡是火辣辣的疼。再也跑不動了,我就要倒下了。

我會摔下懸崖嗎?像滾落的沙石和枯枝一樣。

我用最後的力氣抬眼,我想再看一看那少年……

霎時間,他停下了。

那個從我有意識起就騎著盤羊奔跑、不曾回頭的少年停下了。

風停下了,我停下了,我身後的數十個孩子也停下了——整個世界都隨著少年停下了。

我抬起頭。

不知不覺中,太陽好像升高了不少,現在該接近中午了。

我抬頭直視著太陽,太陽的光打在我的臉上,它也注視著我。我伸出右手,手背貼上額頭。

好燙。我的額頭、面頰竟是像被烈火燒過一樣炙熱,而我一點也沒感覺到。逐漸地,我舉起的手也燃燒起來了,從指尖到掌心,是人類無法忍受的灼燙,但我並沒感到疼痛。我像被投入烈火之中的柴木,火焰將我吞沒,我並沒有消失,而是與它融為一體。

我恍惚地想:我和太陽之間的距離好像並不遠。只要我向高處躍起,伸出手就能捉到它……

這個想法令我驚醒。是啊,我怎麽可能觸碰到太陽呢?

我放下手,目光又回到了突然停下身的少年身上。

盤羊不見了,只有白衣的少年在我身前。他雙腿並肩靜立著,手臂垂在大腿兩側。有一瞬間,我覺得他是頂天立地的巨人。

我們的面前是一座橋——其實與其說那是「橋」,倒不如說那是數十條編排有序的繩索。數十丈長,不足三尺寬的吊橋堪堪連接著峽谷的兩壁,搖搖欲墜;我想,世界上最溫柔的風也能將它吹斷。然而此時並沒有風,山谷間靜得像正午時分空無一人的集市,倘若一片枯葉落下都能將它驚醒。

據說,在靜謐之中人的感官會更加敏感,原來真是這樣。我的雙腳在狂奔中失去的知覺猛然甦醒,疲憊與疼痛令它們像被灌了鉛一樣無力動彈。脖頸後方涼颼颼的,是我身後的孩子們在無聲地喘息。腳下的山脈好像在輕微地震動——那是連塵埃也無法察覺的細微動作,此時竟令我難以忽略,好似地表下沈睡已久的遠古巨獸正欲甦醒。對面的山壁也震動起來,我見到米粒般大小的沙石被抖落,無聲地墜入深溝。

我好像被施下了古老又神秘的咒語,我無法動彈或發聲,我在懸崖邊緣扎根,我與山石融為一體,我將要成為這片深谷的一部分……

就在我要被寂靜埋沒時,一道聲響劃破了原本的靜謐,在山谷間回蕩。

是少年的號角。

少年向著峽谷對岸吹響號角。洪亮的號聲綿長又沈重,覆蓋了世界上一切聲響。他像在用一腔吐不完的長氣吹奏著,沒有停頓,沒有旋律的變化,同一個音符的長奏。

號角的奏響竟令我心潮蕩漾、血液澎湃。比起音樂,那號聲更像一種呼喚——是電話另一邊家人的呼喚,是森林深處野獸的呼喚,是宇宙盡頭時光與空間的呼喚。世間於我或有關聯或無交集的呼喚都集於這一聲號角的長奏了。

用一種或有些許誇張的說法來形容這號角的長鳴,就是震撼靈魂。

沒過多久,竟有另一支號角也加入了長奏。

與我們相對的山峽上,吊橋的另一頭,也站著一位少年。他也吹著灰色的號角——世間的呼喚較之前多出一倍了。我瞇起眼眸望向橋對面的少年,他也是一襲白衣,身高與我身前的少年相仿。

我看不清他的容貌。

在號聲中,對面的少年朝身後揮手,像在召集著什麽。緊接著,我看到了羊群。

——是我畢生見過最龐大的羊群——成百上千只雪白色的盤羊,聚集在少年身後,與我們相對而立。遠看,好似對面的山脈上積了一層厚厚的雪。

我不禁也轉身看向背後,果然,我身後也聚集了成百上千個孩子!

號角的奏鳴陡然變得更響亮、更清脆了。我竟在漸強的號聲中心潮澎湃、如獲新生。

狂奔後的疲憊陡然一掃而盡,如被一種不可見的力量推動著,我在號響中踏上吊橋,向著對岸奔去。

我不知道這索橋是否安全;我不知是什麽令我踩著繩索前進;我不知道橋的另一頭,峽谷對岸會有什麽;我也不知道,我孤註一擲向前奔去,是否還能退後。

我不是輕易相信奇跡的小孩,我甚至嚴重恐高。

但此時我做不了多余的思考,我的眼中只有兩個白衣少年,一索繩橋,和峽谷的對岸。

奔跑著,我感到腳下的橋在震動。即便沒有回頭,直覺卻告訴我——不是橋要塌了,而是我身後的孩子們在隨著我奔跑。

跑出數十步後,眼前是令我無法置信的一幕——白羊朝著我們奔來。

龐大的羊群奔上吊橋,如一道白色的巨浪洶湧而來,與我們擦肩而過,奔向我們原本所在的山谷了!

就這樣,成百上千個孩子和成百上千只盤羊在山谷間、繩橋上相向而行,他們都不知道自己將去到哪裏,他們都拼盡全力、義無反顧地奔跑著。

“假如峽谷的兩岸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我想到。

“那麽在一個世界中,一定是孩子變成了白羊。”

“對另一個世界而言,一定是白羊變成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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