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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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不知道是不是人都要經歷這樣子的一個歷程,父親由年輕時的果斷式的斬釘截鐵,到重復着低沉語義的自溺表達,最後到無言。看到這樣,我終於下了一個決定,就是要拉着父親出外玩一天。回去後我徹夜計劃了行程,首先是去新馬路逛街,然後去八百伴買東西,到了晚上就去沙利文吃大餐。雖然那可能是一趟倉促決定的出遊,但看這滿滿而精彩的行程連我自己看了也十分滿意,當然這裏還拉了母親,還有父親的好友順叔,提到順叔,最早記憶可以追溯到六、七歲的孩子年,那年學校組織秋季旅行,而且還不知燒了那條根,這一年竟規定必定要有親人陪伴,父親和母親都實在抽不出身,於是只好拜託順叔,那年頭的街坊友好真的可以說是達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只是他那天居然遲到了,在眾人異樣的眼光下他氣喘噓噓地趕了上來,雖然口內不停地說着:“SORRY”,但蹩腳的英文卻逗得滿堂哄笑,在校巴內他終於找到了我,而我卻面朝窗邊去,誰知順叔一坐下便問:“你吃不吃蕃薯?我弄了三十多條,等一下可以分給其他小朋友。”

“蕃薯就等於放屁”這是學生們普遍的理解,大概只有大人不知道吧了,還要等一下分給人家?這不是太丟架了嗎?於是我趕緊搖了搖頭,當然這樣子還不算什麼無禮,尤其我用以下所說的話作標桿的話,我說:“叔叔,你很臭。”現在想來這真是孩年時代的代表作。誰知順叔嗅了嗅身上的衣服,然後笑了起來,說:“對,對,是有點臭。尤其油膉味,我知道細佬仔最討厭這味道,但你要知道,就是有了這些味道才變成你最喜歡的糖味。”我還記得,當時就噘了噘嘴,根本不相信這種鬼話。但後來路過順叔的檔口,才知道這並不是什麼鬼話,因為我相信無論誰吃過都會真真切切地喜歡上順叔出品。

現在人們大概都記不得順叔是叫順叔了,一般人都會叫他牢騷叔,為什麼叫牢騷叔?是否他時常發牢騷?非也,皆因他在大街開了個小檔口賣龍鬚糖,久而久之龍鬚就變為牢騷而已。而且龍鬚糖原名銀絲糖,傳統的龍鬚糖餡料可以包括砂糖、花生、芝麻和椰絲等等,由安徽一路流傳到南方,而順叔所學的技藝則是來源於廣州。這裏原來還有段古,順叔學師並非正規的一教一授,反而是偷來的,因為師傅怕學了手活後搶生意,即所謂“教識徒弟無師傅”,壞了生計,故只肯收留順叔作打雜,但無心教者遇着有心學者卻十分頭痕,原來作龍鬚酥的方法又不是什麼秘密,只是把配好的液體調料放入鍋中煮沸,跟着倒入香油,等香油熱沸後,再加入粉絲,粉絲在油中泛起後撈出,然後再開鬚而已。但這裏關鍵位有兩個,一是液體調料的成分與比例,二是拉鬚的技巧,後者無他,勤就是了,人家拉一次,你拉十次,百次,再笨的人最後也能上手。至於前者,順叔的心眼便觀察得頗細了,他翻垃圾筒去找那些廢罐、廢盒,能看招紙就看招紙,招紙被師傅弄丟了,就試其餘下的汁,牢記味道,而没汁的話就記氣味,然後在雜貨店中一項一項地試,最終自然會水落石出,但大家若然細心的話,必定會像我一樣提出一個問題,對啊,你可以試出成分,但份量呢?你又如何知曉呢?所以說只要一個人有願望,而又努力的話,他自然會有其辦法,順叔就記着材料的進貨日,然後記着用完之後的棄貨日,再留意每日的成品份量,這樣一計,再箇中作些嘗試,自然十之不離八九了。當然順叔份人也是講江湖規矩的,他學成後没有留在西關,甚至也没有留在廣州搶其所謂師傅的生意,反而來到當時屬於天涯海角的澳門。所以說順叔是早期移民來澳的,在其一生中,已居住過無數大大小小的城市,開始並不是廣州,更不是澳門,然而,聽他說澳門將是他人生的最後一站。而選一個城市定居下來,總有千百萬個理由,有人會為了金錢,有人會為了愛情,有人會為了事業,有人……但順叔是特別的,他說:“澳門是最特別的,時間在這裏最容易凝固,最適合前半生需要不斷變化的我。”的確,直至現在為止,他的青春歲月,黃金時代都在這裏度過了,但這正是我的納悶點,這座小城,人多,經濟不發達,生活老土,大部分人的文明程度並不高,而且才三十多平方公里,巴掌大的地方有什麼作為?而且說不了英語,講不順普通話,對葡文更是絶緣,論國際化及不上香港,論嶺南化又比不上廣州,若談經濟的話,這可只是條澳門街,君不見我們的前輩有些錢的人都會選擇在香港出生好拿張香港身份證,到長大了,又去台灣做建築攪基建,最難得的是這可是周邊生活區所有人的共識,不信,當年有不少學長去廣州暨大讀書,香港朋友一見面劈頭就問,你們哪裏有電視看嗎?是不是看內地電視?知不知美國總統的選情?對了,坐過地鐵嗎?這還不算什麼,你們知道最要命的是什麼嗎?他們會問你們有吃過卡樂b薯片嗎?諷刺嗎?諷刺,但實在不能怪人,因為澳門環境太差太苦了,我們整個城市是不發展的,你看這裏一幢保護建築,那裏一所特色紀念物,人家都建高樓大廈了,這樣的城市哪有什麼前景可言,所以要人家看得起,真要自己爭氣挺直腰板。而那時順叔聽到我這看法,就說:“世侄,世間上任何一件事都像個大銀一樣,你可以看公,又可以看字,你喜歡哪面没有問題,但必須要知道它本身就是有兩面,或許有朝一日你發現了原來最看不起的一面才是最寶貴的一面。”那時我百思不得其解,但後來看着澳門環境的轉變,我便不得不佩服順叔的先知眼光,但最想不到的是,順叔那時卻說要回鄉了。

現在見到順叔,已打了個突,因為屆指一算,其行年已屆六十九,但看來身板依然硬朗,這對我來說並不意外,那年一長尖的哨聲響起,穿制服的跟順叔就撒腿開跑,順叔即使推着笨重板車,仍能飛快地滑過長街,有次甚至一甩尾便把小販隊的人甩進陽溝裏,你們看厲害不厲害?再加上現在依然是一頭烏髮蓋頂,濃密如昔,原來想喚出的那句“順伯”已被生生吞回肚內,繼而換回那句昔日緊掛口頭的“順叔”。

誰知還未說完,他就是一個箭步上前,然後竄到後背扣着我的喉嚨。

“順叔,要死了,要死了。”

“怎麼弱了那麼多,連手臂都没力了。”

遇着佻皮的順叔,我也只好扯着說:“是你的洪拳已經練入化境了。”

“你這小子,就是口甜舌滑。”

“我才没有呢!誰不知順叔就是拳爪雙絶,一手洪拳,一手抓龍鬚糖,天下無人能敵。對了話又說回來,順叔,聽媽說你要回鄉了。為什麼現在要回鄉呢?”我鬆了鬆筋骨繼續用力地賣口乖問道。

“嗯,也没什麼,只是我想澳門快變天了。”

“變,澳門有變嗎?”

“我也不知道,我想這樣說吧,就好像我的陳年風濕腳,雖然没什麼科學證據,但它一痛我就知快來要梅雨天了,就是這樣。”

“我想即使是變,澳門也是會向前發展吧!而且有中央阿爺在關照,怎說都是會變好啦,難道你看像現在上大三巴的那條所謂旅遊之路,居然任何時間都可有空間去做體操的,那就好咩!而且我聽媽說,現在順叔已是大明星了,不少雜誌,甚至連帶電視台都有來採訪你呢,對了,什麼來着,澳門隱世名店──順記龍鬚糖。”

“還說那些採訪,說來就氣了,自從那所謂的食家講了一句正宗,然後再加一句糖有糖味之後,人們都蜂擁而來了,你說黐線不黐線?糖自然是有糖味啦,唔通有屎味咩,這是糖最基本的吧!但居然就因為這句話,人們都跑來吃糖了,而且我已解釋很多遍了,我不是正宗的,我只是偷來的手藝,而且來澳後又因應這裏的口味改良了,哪有什麼正宗可言?來我檔口吃,怎麼能吃到正宗?

當然這純粹是順叔謙虛的表現,父親過去就常說他不單以龍鬚糖為業,更迷上了造龍鬚糖,迷到了什麼程度,那些年他窮得叮噹叮噹的居然還搭火車去安徽一帶,只消看見街頭有糖字的招牌,就直入其內求教,人們也倒真的樂於指點一二,為什麼?一,順叔是帶藝的,不是未得其法者,自然就有切磋請教的基礎;二,最重要的是能得到一個廣東佬認同,還是由澳門大老遠跑來的,他們的面子已經很掛得住了。所以說順叔不通正宗是不合適的,但他造的糖又是否正宗?我想就是正宗澳門味,一種地地道道人們喜聞樂道的甜品。

順叔當然聽不到我這番心裏話了,他繼續自顧接着說:他們一天就來幾百人,鐵打的人都死啦!不要說我手指的關節和背筋了,即使是没什麼動的腿都要站垮了,看來,順記由我創由我滅也是指日的事了。對了,我在嘮叨什麼呢!世侄,我只是想說有些事是不能逆轉的,即使是發展也不一定是個褒義詞。”

我不太明白,這裏請個人不就得了?但會不會與我們家的情況一樣?没人肯做?做得不好?不是要傳承的味道,只是創造了生意的味道。很煩,算了,我不想太深究,畢竟與我何干,反正這地方,我也没有什麼值得留戀了,何需為它的發展與否而把自己的思緒束縛?反倒順叔又一個不經意地問:“怎麼一副被現實衝垮殆盡的模樣?那些年青人的朝氣都去哪了?不是被洋水浸壞了?”看來不單止是拳爪,順叔的鷹眼依然多年不改。

“順叔,是我人成熟沉穩了,加上做論文多了,自然黑眼圈又會大些吧了!”我陪笑着說。

“是嗎?可不要騙我這個老糊塗啊!你不想說就算了。世侄,今天來找我有事?”

“其實你也知我爸中風了。”

“當然知道,波記都算可以了,就是難為了你媽。”

“是的,但也没辦法了。”

“但還好,你現在回來了,波記都算得上幸運,我就慘了,若然有什麼冬瓜豆腐,都不知誰來擔幡買水,唉……”

“不要這樣想吧,有空就多來我們家走走,對了,差點忘了說今週日,我想跟爸媽出去逛一天,順叔也來吧!”

“好呀,都不知多少年没有離開檔口跟人家出去了,一於星期天一齊出去。”

就這樣我們四人行的計劃便落實了。當然過程並没有想象中順利,主要原因是什麼?就是父親死活不同意。

“我……我……不……想去。”

“爸,難得我回來一趟,出去走走也是應該的。”

“你……自己……走……就是。”

“爸,一個人走有什麼意思,逛街自然要大伙人才熱鬧,而且你看不單阿媽和我,還有順叔呢!”

“你怎麼……還……煩……人家呢!”

“怎能說煩呢?順叔都不知多樂意,他老人家可高興了。”

“我……我……”

“我,我,還什麼我,阿虎難得回來一趟,又不是去美國,只是出去逛逛,還吵什麼吵。”母親搶着說。

都說結婚後的女人都是老虎,這道理又再一次被驗證。而父親以後便不發一語,穿好衣服,乖乖坐在椅上等待出發。但這裏大概用“等待”這個詞不太好,反而是“拘役”好一些,活像囚徒一樣,我對此不太在意,因為我深信父親在我悉心安排下必定能度過最愉快的一天。

走進新馬路,走進商店,走進繁華的世界,除了五光十色外,更亮眼的應該是多采的人生,各式物慾應該可以厚實地填充人們的心靈,廣告牌,海報中的型男淑女打扮,鎂光燈下的金錢交易,在浮誇的表面下的確能令人忘卻煩憂,但令人意外的是父親對此並不熱衷,雖然口頭上還没說些什麼,但從其臉色大概已猜到他在直嚷着没意思。這是如此的顯而易見,不過我們對這本該如此的物質消費娛樂模式,誰也不好拿這些破缺點來求全責備,破壞這得來不易的氣氛,於是順叔就跟父親說:“都活到這把年紀了,想不到還能看到澳門有這麼熱鬧的商場,這麼好吃的鬼佬餐廳,還記得當年阿伯給我三元,我就是揹了細佬去福隆新街打邊爐,你看現在可以用芝士來做火煱,真是想不到,想不到……”

可惜氣氛並没有因為順叔的幽默而好轉,我原以為愈往後的安排會愈入佳景,但事情卻和我鬧起了別扭,父親突然氣呼地吼起來:“我……我……要回去……了。”這的確是完全的出人意表,雖然母親已機靈地像拉狼狗那樣拉着父親說了些什麼,好像是“快完了”、“不能體諒兒子一下”之類的,但父親依然故我,又吼了聲,“隨……你……們的便,我……自……己回……去。”,這裏不知是否怪父親不領情,還是下不了台,突然我就來了牛脾氣似的,竟這樣叫起板來:“你怎麼這樣?”

“我,我……到底……怎……怎樣?”父親亦不甘示弱。

“難道你以後就窩在家裏,窩在那工作房嗎?”

“這……又有什……麼問題……”

我為之語塞,因為在道理上我真的不知怎樣回應,這不是個人意願嗎?但我是真心想為他好的,但……

大概我的臉已紅得像個快要熟得爆炸的蘋果,以至順叔那樣生生拉我退開也不大察覺。

直至拉到十步開來後,順叔才慢慢地說:“你這小子,怎麼能跟你爸來硬的?”

我靈台一現,突然像醒了過來似的,但嘴上卻不退讓 “明明是他不對。”

“哪我問你,你爸有什麼不對?”

“他,他……”

“我代你說吧!你怪他毁了你的一番心機,一番苦心的安排,你孝義順叔是明白的,但你讀到大學就不能多想想,你認為好的並不代表人家一定覺得是好的,而且你爸的情況你又不是没看到,他一天都在走路能不累嗎?以他節儉的性格能在這裏買東西嗎?還有他手抖,腳不穩,你或許不覺什麼,因為他是你爸,但周圍的人呢?剛剛不就有人望完又望,像看動物似的?”

順叔的確是順叔,最懂得毁人家的三觀,什麼事也能切中要害,我不得不低下頭說:“順叔,對不起。”

順叔笑了:“跟我說有個鳥用,而且有吃有玩,你没有什麼對不起我,但你現在應該最清楚這番話要對誰說了吧!”

我還像個人型公仔一樣立在這裏,但順叔已不由分說把我拉了過去,還說

:“大抵天下間的父子都是這樣,彼此關心卻又彼此隔閡。”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想着“彼此關心又彼此隔閡”的意思,但在我還未完全消化這句話的時候,父親卻已出現在我眼前,但看來順叔也没有迫我的打算,我感覺到他在我肩上柔和地拍了兩下,然後便鬼祟地從衣袋內拿出一張藍色傳單,然後又貼在父親耳邊咕嚕了幾句,最終見父親點了點頭後,順叔大喊了句:“走了。”

“走了?!”我真的懵了。我又下意識地問:“去哪?”順叔卻詭異地笑着說:“來場說走便走的行程。”

這就是回應嗎?我不知道,只知我們一行現在在順叔帶領下出發了。

往後一路無話,尷尬依然,直至來到這裏。

這是一個博覽會,不,說不上,這充其量只能說是一個小型的展銷會,我還以為是什麼地方?是金閣銀樓?還是仙宮?誰知……在我還準備嗤之以鼻,吐槽一翻的時候,父親竟推開了我們,自行走了去看,還看得仔細非常,突然我覺得父親像變了另一個人似的,不單眼裏閃出光,直就是靈魂也換了,這裏暗暗就有一股詭異,一種說不出口的詭異。

我趕忙跟了上去,原來細看之下,這是一個雕刻展,當然神像雕刻亦是不可忽略的一部分,說實話,的確我也看到一些有亮點的作品,但怎說也充其量只能說是中等水平,但想不到此等水平居然會令到父親如此之雀躍,這實在始料未及,你看,那貼金木雕媽祖,哪能算什麼?可父親卻像沉迷似的把它拿上手把玩,即使找到錯處和不足,好像也是快樂的。

我對此實在摸不着頭腦,盡是一堆問號。但母親卻笑了,由心底的出來,大概因為在父親出事後,從没有見過他有這樣的表現。事情居然如此的戲劇化,我轉向順叔問:“順叔,你一早就知道會這樣,才有此安排?”

順叔眨巴了眼說:“你又不要當我是生神仙,只是在噴水池時收了這傳單,而且見你父親一臉不悅,那時就猜到七八分,這又難怪你,後生仔哪弄得懂我們這些老古董的心思,所以都是買個保險準備一下而已。”

我心想“這準備一下”可比我那準備十下的行程好多呢!這裏不由得想起佛家的貪、嗔、痴,在我眼中父親對佛像就是這樣,與佛之因果及其不割捨,是不是一種悖理?

後來我知道順叔走了,離開了澳門,没有留下什麼聯繫方法,“閑雲野鶴,天養天葬,不帶走什麼。”是他說的,但他不知道他的龍鬚糖,一絲一縷,早已在澳門留味留情。後來聽母親說:“順叔只跟幾家幾戶人說再見,因為不少熟人都走了,無論是天涯,抑或天堂,終究也是走了。而那再見,都這個年歲了,再見等於不再見。”

 

十五

 

怎麼有可能會在修理鐘錶的時候,還高唱着《三套車》,這不是太奇葩了嗎?這裏我們還不是在討論那些熟悉情況的客人,若是路人呢?你們試想一下當你走過一條街,突然在大廈暗角有人貌似高音地飆唱着:“冰雪覆蓋着伏爾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車/有人在唱着憂鬱的歌/唱歌的是那趕車的人”不僅如此,有時還突然配點手勢,又或整個人站了起來打拍子,那種驚慄實在不下於希治閣的《鳥》,更甚的是我曾親眼見過那從地下賭坊賭輸了錢的人一臉憂愁地走過泉記時,泉記又會繞着他唱:“小夥子你為什麼憂愁/為什麼低着你的頭/是誰叫你這樣的傷心”當然換着是今天,他可能已被打了,但在昔日,人的學識的確是低了一些,但寬容度卻是高了現今一截,正如我見的那個賭輸了錢的人卻只是淺淺一笑,然後便打起精神就走了。所謂生意有起落,錢有賺有蝕,在蕭條的日子,他的歌聲卻依然故我,依然的昂然:“你看吧這匹可憐的老馬/它跟我走遍天涯/可恨那財主要把它買了去/今後苦難在等着它”雖然歌詞是悲的,但骨子卻是堅韌的,同時這裏也可看出泉記本人的風格。

而且這裏的風格還不僅限於歌聲,還有作生意的態度,“泉記,機芯斷了!” “阿泉,齒輪和針可否給換了?”“老泉,我個仔想要那種會在報時的時候跑出一隻小鳥來的鐘,但不要小鳥要超人。”泉記通常眨眨眼,但這裏並不是盤算着活應該收多少工錢,而是想着有什麼路子能完成來客的要求,當然他不是說不收錢,但絶不是向着錢,並以此為核心,甚至我没看錯的話,他是以挑戰難度,滿足別人要求為樂的模樣,如若軸芯歪了,一般修理店會丟掉,但泉記呢?他會選擇把它磨回原本形狀,還有舊式的以氣壓推動的氣壓鐘氣壓鼓壞了,正常人都覺得這全廢了,泉記卻偏偏說不,他會以自己特別調製的物料來修補。而且這些還不算最誇張,我聽那些街坊說他曾於別人的宅內修鐘,那些大鐘比他的年紀還大,動輒就有過百年歷史,而他居然兩週就待在那裏,連主人都覺得不好意思了,他自己卻不以為然,就以齒輪壞了為例,你可以換新的,水平高些可以換個同款舊的,但水平更高的是什麼?泉記居然在斷了齒的齒輪上開一個槽,把新做的齒兒種進去給它補上。這連齒輪都不換的態度,已不能說是修錶匠了,簡直可以說是文物保護者。

他就是如此不眠不休地把鐘修理着,最後聽說還缺水暈倒呢!清醒後,你們知道他的第一句說話是什麼嗎?“怎樣,走了嗎?”人家没聽明白,他又問了一遍,最後人家終於意會了他是在說鐘,於是好心勸道:“你都躺到床上了,還管什麼鐘?”泉記依然不捨追問,直至對方答:“泉記,鐘好了,好了。”他才在“滴答”“滴答”的幻想中安心地合上眼睡着。

而生意態度背後所帶出的訊息便是他貨真價實的手藝,但老實說手藝好又如何?所謂人算不如天算,一輛小車,一記碰撞,一個跤摔,然後手骨碎了,躺了個把月的醫院,手再能動已是奇蹟,但希圖能完全恢復只能說是妄想,雖則手不靈活,但經驗和腦筋並没撞壞,最難能可貴的是樂觀天性不改,他依然坐鎮在那冬凍夏熱的樓梯舖內,指揮着大寶小寶,裝鏈、加油、轉針……似乎手已在其後人手裏得到延續。但我的父親,大概就没有這般福份了。

總之這是我對泉記的最後印象了,誰知去了趟葡國,一切卻真的已成過去。見到大寶和小寶已是八天後的事,當然不是因我這閒人的關係,主要是大寶和小寶在賭場工作,輪班的時間不同,不是大寶上班小寶睡,就是小寶上班大寶睡,實在不易遷就。

依然是老地點“石歧佬”,早了些到來,突然想起鈴姐,鈴姐可以說是澳門特殊的產物,因為她是土生葡人,我們則簡稱土生,即是那些葡國人與亞洲族裔,如印度、馬拉、日本、中國人通婚後在澳門所生的混血後代,一般他們都會操流利的粵語和葡語,但只限於講,寫就不太行,而鈴姐更是典型中的典型,不單生成是一副外國人的相貌(大概没有遺傳到她奶奶的相貌因子),但葡語卻說得不麻利,反倒粵語卻厲害到不得了,如“屌屄”、“冚家剷”,甚至“條條揈”等都能琅琅上口,字字珠璣。可真是奇哉怪哉!現在這些人可能不算什麼,但我深信有朝一日他們必定會成為這個地方一道獨特的風景綫。

“請問珍姐在嗎?怎麼不見她?”我隨便問了個侍應。

“珍姐?你找她做乜?”

“没有,就是街坊,純粹打聲招呼。”

他打量着我,然後才吐出:“走了,都走兩三年了。”

“走了?為什麼?”

那侍應卻冷笑着:“這有什麼稀奇?早年回歸前,那些葡國鬼不是都要跑了?共產黨最叻就是捉牛鬼蛇神了,他們不跑行嗎?”

“那就不對了,珍姐數上幾代人都在澳門生活,反而現在來的才是新移民,新澳門人,若說到原來的老澳門,她才是真正有資格的老澳門呢!”

“唓,誰會理會什麼新澳門,舊澳門,回歸後,只有中國的澳門啦,所謂非我族類。而且又唔係我自己話,是我親耳聽到她說要去葡國的。對了,問咁多做乜,你到底仲落唔落單?”

“等一陣才下單”

他立馬轉身離去,而且我也隱隱地聽到那句“運吉”,看來澳門的禮貌情況真是倒退了,此刻我深鎖眉頭亦更真切地懷念珍姐的禮貌和關心“早晨”“你好”“你精神不好,要多喝點青紅蘿蔔煲豬腱”,在我看來,珍姐所代表的才是昔日澳門的温情,當然我亦十分明白珍姐離開的考量,但若然珍姐問我意見的話,我會跟她說:澳門再不濟也要比葡國強,因為葡國已非昔日強國,只能靠昔日剩下的一點點光環過活,在可見的未來,哪有什麼前途可言?何況你可是一個不大會說葡語的半葡國血統的人,這與我們所說在美國的香蕉人有什麼分別?你自小就受澳門文化、澳門教育的薰陶,而思維方式、價值觀更是完全澳門化的,你如何跟這靈魂深處的絲絲縷縷分離?澳門現在的經濟是差了一些,現實環境亦是亂了一些,但怎說都是你土生土長,所謂生於斯長於斯,再舉個不恰當的比喻,兩條死路,你會挑哪條?反正是死,自然是挑最熟悉的死路吧!但你反而走了,能不讓人惋惜?但一切都成過去,現在說這些還有用嗎?

坐在這既熟悉又陌生的“石歧佬”時間與往昔的記憶正一點點地過去。

“終於等到兩位大哥了。”我冷冷地道。

“剛剛才五點,我們可没有遲大到啊!”大寶說。

“對啊”小寶和議。

“我說的可不是時間,而是日子呢!”

大寶和小寶攤了攤手,表示無可奈何。我也明白人浮於事,現在不是學生時代約去玩,而是揾食啊!手停口停的無奈大概是成長的必經階段。

“坐吧!我們先點些東西吃,好嗎?兄弟。”

他倆坐下後,大寶已不客氣地將了我一軍:“還兄弟,走去外國讀書都不通知兄弟,以後就更離譜了,不要說人影,甚至連訊息都没有了。”

這真的點到我痛處呢!的確我是非常不夠意思,也實在抵駡,然而那時我整個人都瘋了,只想馬上逃離澳門,還管得了通知?以後?以後這些時間我也不知道應不應該將自己劃分為“人”了?的確從生物學上算是,但從宗教學上來算,這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具没有靈魂的軀殼。

現在我強自打起笑容,說:“這頓飯算我的,就當兄弟賠過不是好了。”

大寶小寶也不追究,喚了待應,無獨有偶的都點了“齋啡!”

我好奇地問:“一頓飯錢我還是有的,不用替我省啊!而且不吃東西,還來齋啡,不怕削胃?”

“阿虎哥,這不是我們的吃飯時間,所以還不想吃東西。”小寶說。

“唉,而且不喝齋啡不行呢!若然打瞌睡,派錯碼,要賠的。”大寶也跟着補充道。

“看來做賭場可真不易啊!對了,從前都没聽說你們對這行有興趣呢!為什麼如此突然?”

“澳門只有巴掌大的地方,有什麼行業可以做吖。”小寶說。

“以前還有什麼爆竹、神香、火柴、造船,後來又有製衣可入行,但現在澳門街除了賭場,還有什麼可做呢?記得當時班主任都有問我們:‘還差幾個月畢業,為什麼不讀完拿畢業證書?’”大寶也跟着說。

小寶笑了起來:“對啊,當時我們什麼都没回應,但只是怕那班主任傷心好了,一個教師,讀到碩士,還要伺候我們這些大帝,勞心勞力才六千,但我們已有一萬一了,你說任誰都懂得選擇吧!”

“所以店都不繼承了。”我不分輕重地接着說。但當我出口後卻馬上又後侮得腸子都青了,因為這問題真的不該問呢!這不是老實巴巴地揭人家痛處嗎?果然氣氛突然間就凝重起來了。先是小寶搖了搖頭唉嘆着氣,然後大寶才發了話:“虎神,你離開了澳門,大概不清楚現在這裏經濟環境更差了,每天都是没有最差,只有更差,過萬元的工作,這不是希望,簡直是發神經的妄想,但更發神經的是突然卻又平白出現你眼前,若換了是你,你會怎樣?”

“而且阿虎哥,你要知道我們可不是你啊,成績能達到標準,你又不是不知我們兩兄弟的水平,級也不知留了多少年,即使勉強畢了業,能讀上大學嗎?難道去讀預科,然後跟着又逢二進一地捱?這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小寶說的是實話,而且的確没有人看好他倆日後能有多少的出息,當然他們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但他們內斂的光芒卻怎麼能逃得到過我這個玩伴?於是我立馬回應道:“你們說什麼話?成績並不能代表什麼,而且你們修錶的手藝捧極了,怎麼數不比三四十年工夫的老工匠差,單是這方面,我就望塵莫及。”

大寶苦笑着說:“這又如何?”

“在葡國有個鐘錶匠,就是專門修當年皇室留下來的鐘,雖然他並不是什麼國寶級人物,但在城市中都算頗有名望,可依我看他不但不能與泉記比,甚至連你兩兄弟的手藝也不及……”

“虎神,阿爸教落各有前因莫羡人,他是他,我們是我們,不同地方,不同際遇,不同環境,一切自然都大不同。”大寶卻不留情地截停我的話。

“但……”

大寶說:“跟你補段冷知識吧!或許你不知道,其實早在清朝順治時期,皇家已能對西洋鐘錶進行簡單修理和仿製,到了康熙年間更成立“自鳴鐘處”,再到乾隆年間成立“做鐘處”,以後造鐘和修鐘一直在皇家裏成長和發展,後來清朝結束,手藝分成兩派,一些留在紫禁城內做文物修復工作,與古鐘為伍。一些則流徙到上海一帶,以修理新鐘和新錶為業,而聽我爸說,我們這一支就是真傳於上海的做鐘處師傅,後來幾經輾轉才傳到南方,最後又傳到爸的手上。”

我發着呆。說真的,我知道泉記手工了得,水平高超,但萬没想到這天涯海角鳥不生蛋的澳門居然可以與北京的帝皇之地,因修理鐘錶而相對接。

小寶推了推我,問:“嚇呆了吧!”

我點了點頭,說:“何止嚇呆,簡直嚇尿了。而且我也在想當年我們在小巷中,我在雕佛像,你們就用廢散零件造手錶,最後我記得佛像雕好了,錶也造好了,最後還給佛像帶上呢!現在想來雖然荒唐,但大扺也可以算作是文化遺產的雙結合啊!”

大寶咧了咧口:“虧你還敢說,當年就是你要我們做,還把錶嵌在木中隱藏,後來給廟祝發現了,你爸連我們都駡死了。”

我們三人大笑起來。

“只是,一切都過去了。”我心頭一湧,又再次說了混話,幸得小寶在努力打圓場。“阿虎哥,你要明白有時現實與環境就是這樣,不由得人多考慮啊!”

難道澳門這麼大,還養不起這些修錶人?是的,造像人又何嘗不是?我嘆了口氣,說:“的確,世間萬物半點不由人。”

“怎樣,不要淨說我們,虎神你不是打算學成回來後繼承你爸的店吧!”大寶問。

“我……我?”我苦笑着,我心想,這裏何止不會繼承,甚至連碰都不想碰了,但說來奇怪,為什麼我對他倆兄弟不繼承泉記而動情呢!這幾年我不是已心如止水的嗎?這又是一種什麼亂七八糟的騷動感覺?

“先不談這些,你們看看我家的鐘還有没有得修?”我把家裏那陳年上條鐘拿出來了。

大寶看了一眼,向小寶作了手勢,小寶已機靈地拿出小套裝,這可眼熟了,有纖維刷、四破(割)、抗磁鑷子、壓針器……等等,有些則是他們的獨門用具,實在無法名之。這些工具都有個共通點,就是小。但老實話,這於我來說還是十分意外的,既然不做修理鐘錶這一行,為何工具還跟身?

大概大小寶已猜出我心中的疑惑,在大寶開鐘的同時,小寶已解釋說:“這些工具是老爸留下來的,雖然我們現在已不幹這一行,但反正放在包裏也不阻地方。”

“果然還是不能完全放下”我心想。但放下與不放下又何妨呢?看見他們專心致志地修鐘,原來疲憊的語氣和眼神都恢復了神彩,大概他們還是屬於鐘錶的。

當然我最後對大寶小寶的問題也没有回應出個所以然來。我這個人到底怎麼了?

 

十六

 

我招供,我真的有過繼承店的念頭,只是由我決定去葡國開始,這念頭已經完全煙銷雲散了。我不單不想繼承店,甚至連自己的手藝都想忘記得一乾二淨,如果可能的話。而且大家都知道,一個離家的孩子,没有父母的任何規條範例,没有朋友商討方向目標,甚至是連自我都缺乏任何的發展意志,一個人就這樣庸懶和迷失慣了,又如何能擔起這包袱?

繼承榮福,這是父親的希望嗎?我想是的,但我真的從來没有在他口中聽說過,我亦相信此時此刻即使他在我面前游說,我雖未至於嚴詞拒絶,也難免無棱兩可地推搪,但現在提此話題的卻不是父親,反而是母親。女性的直覺是敏感和銳利的,加上多年的同甘共苦,在這大題目面前,怎可能會猜錯心思?

“你大個仔了,也見到你爸的情況吧!”難怪今天就覺得她特別緊繃。

我點了點頭,肅穆的語氣也讓我意識到此刻要真正討論問題了。我也乾着話說:“媽,這些年實在辛苦你了。”其實用“辛苦”這詞還真不是太過恰當,或許應該用到“艱苦”才對,艱苦經營店,艱苦經營丈夫和兒子,現在到老還要操勞着照顧父親,最要命的就是這半死不活的店,明知放棄就等同要了老爸的命,但不放棄就等同要將工作和家庭獨背上身,對了,還有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雖然現在靠了貸學金,但生活開支呢?以及我那無止境的荒廢學業,又該如何辦?畢業也難擔保一定找到工作還債,更甚的是,以我現今的情況,能畢業嗎?這真難說得上。或許我應該坦白現今的處境,但這不是將問題又一次上移到母親身上嗎?

“都這麼多年了,即使有什麼都習慣了。”看着母親花白的頭髮,即使嘴上不說什麼,我也知道一切苦痛都鑽進她身體裏去了。

“媽,你有什麼想法?”我單刀直入地問。

“我想把店賣了。”

“賣了!”雖然我已猜到其中一二,但她一字一頓的,依然說得我心驚膽顫,直至“賣了”吐出時,我幾乎整個人同時跳了起來。

母親按住了我的嘴表示“安靜些,你爸還不知道!”然後又探頭往走廊看,見没甚動靜才繼續說,“没有辦法,而且我們都這把年紀了,即使有天大的事大抵都只是生命的微塵了。”

“媽,你往後的打算是……”

“雖然現在市道不是太好,但這店還值個錢的,我打算把店賣了來換點錢,一方面想用錢帶你爸去美國碰碰運氣,那裏有個什麼研究所,專研究中風的後遺症,聽說連癱了很久的人都能再次走路。”

“媽,我不能否定這可能,但你要知道有時希望愈大失望便會愈大。”

“這個我知道,但有盼頭總好過什麼也没有,即使算到最差也只是跟現在没分別好了,但起碼我和你爸都叫出過國,還去America呢!就當我們補去度蜜月囉!”母親半開玩笑地說着。

對啊,父親和母親大半生在澳,由於榮福事忙,更是無暇外遊,想來自己也真是不孝。“放棄也是好的。”我在心裏已偷偷下了這個結論。但這裏還有個硬問題,就是父親會同意嗎?我想若要他同意的話,那與彗星撞地球的機率差不了多少。

“爸……那方面?”

“要你爸這頑石點頭是不可能的,而且你知道嗎?你爸已經不知哭了多少次了……”

“爸會哭?這怎麼可能?即使當年爺爺去世,對了,還有店裏的生意因水災全毁,甚至我,我那時……不提了,但他也一次都未哭過啊!”話音剛落我同時已暗自觸動:“還是我没見到? ”

“你没有說錯,那些事你爸真的是打掉了牙和血吞,一滴淚也没流過,但這次不同,是他的手廢了,而且我知道他不是為自己的手而哭的,反而是因為不能再用那雙手去完成他認為應該要完成的事而哭,你爸就這樣對着你爺爺的照片,哭到像個孩子似的,而且還不停地說:‘爹,對不起,我真的很累!真的很累啊!’然後還一股勁地叩頭,咚咚,咚咚,每叩一下都像敲碎我心似的。”

我聽到這裏也跟着眼紅了。

母親輕掃着我的背,令我感到無限的温暖,但父親呢?我又能為他做什麼?尤其在這個艱難的日子。“媽,我是不是……”

“我大概知道你要說什麼,你猶豫着是不是應該繼承你爸的衣鉢?對嗎?”

我點了點頭,但母親卻搖了搖頭,說:“你這樣想是不對的,人的命運是應該要掌握在自己的手裏的。而且你忘記了我也是希望你讀好書,不希望你將來局限在這方寸天地,與木為伍。其實作為父母當然無可避免地會規劃你的未來,但這種規劃並不是具體的指向,主要還是要為你創造可能性,現在你已長大了,又能把握機會出國讀書,在我看來,責任已完成了十之八九,往後就要看你自己了。”母親最後更對我投來一個窩心的微笑。

面對微笑,腦海內就出現了自小到大各種深情款款的特寫。雖然,母親過去都一直希望我成才,但深想一層,除了要我用功讀書,以學習放第一位外,並無其他額外的強迫,母親並没有懷疑我的能力,只是一直敦促我在學習之路走下去,走下去……她或許不是那種能讓兒子完成自己願望的愉快家長,她是屬於傳統的。但無可否認的是她的確是在背後用最大的力度來支持我。尤其是在父親現今的情況下,我想這事不在某程度上影響她是不可能的,正正由於對親情的傾斜,即使我這時依然不成才,選擇亦亂七八糟,我猜母親依然會像現在一樣暖暖地對我笑着。

我原本以為話題可以就此結束,我也打算回到房內。誰知母親將要說的話才真令我酸溜溜到無地自容。

“兒子,賣了榮福,除了你爸要用的那筆外,應該還有一些餘錢的,屆時你讀完書可以用來還貸學金,運氣再好些,還可以用來作買樓首期。”

“媽,你說這些幹什麼!你們把錢留着用好了,不需要管我。”

“我只有你一個仔,不管管誰?”

我深吸一氣才好緩解了那幾乎窒息的感覺。

“呯嘭……”就這樣忽然聽見鐵罐被碰倒的聲音,我們同時蹙額皺眉,我甚至更叫了起來“誰?”

說罷,我和母親已動身往門外瞧,可除了那罐聲的餘響,四周也安靜下來。我問:“是爸嗎?”

媽攤了攤手:“又不太像。”

的確,除了突如其來的聲響外,現在這裏既没有爬梯聲,也没有腳步聲,甚至連光照下的微塵亦没有翻動過的狀態,看來是多心了。

果然母親也跟着說:“是多心了。”

“還要賣店嗎?”討論的焦點逐漸模糊,甚至縮束成一個似有還無的點,而我亦我點了點頭,這裏大概已心領神會地與母親達成一種默契,但我並不知道自己已迷失在這小節上,往後連大方向也不自知。

 

十七

 

早上七時,當警察通知我們時,我和母親整個人都呆了,到恢復意識後我們都不約而同地說:“不,没有可能的。”

但没有可能歸没有可能,我們還是立即驅車前往醫院,雖然只有十分鐘不到的路程,但每條神經的緊張已足夠讓我們崩潰了。尤其是母親的狀態更是不堪,作為兒子的我雖然內心告訴自己必須要調整自己的情緒才能應付將要發生的情況,但說是易,做是難,我只能緊緊握着母親的手,一方面予以温暖的支持,另一方面則遠望窗外,避免相互的眼神接觸,窗外依舊是熟悉的商店、依舊是明媚的公園,直至遠遠看到山頂之上的粉色巨大建築--仁伯爵綜合醫院。

我們急步穿過走廊,走進電梯,直到病房的前面,醫生已恭候我們多時,由他的第一句:“抱歉”開始,以下不論是什麼字詞,我們都已深深地明白一切,母親自然是呼天搶地,而我亦只能盡力地噙着淚水,仿佛任何聲響都是一種褻瀆和傷害,我的神思亂飛,在想着,是不是剛剛車開快一點,或許不走荷蘭園那條路,我們是否還能與父親碰上最後一面?

我掀開蓋過父親的被單,母親已被嚇暈了,這又難怪,你們如此的鶼鰈情深,一起走過三十年的風風雨雨,除了作出暈倒反應,又如何能面對這人世間最悲慘的事?

一陣手忙腳亂後,病房只剩下我一人,額角和臉頰的青紫,以及擦損的那些殷紅深痕,或許與你往昔不同,但那頸上的啡色胎記明顯非常,我又如何能認不出你呢?但我依然不信,或許就是相貌近似?或許就是胎記偶同?一切皆是人有相似,直至我順着血脈,看到你的手掌,一隻從小就信仰的手,我終於都信了。那些指與指之間的手繭,就是那些手繭……記得從前就常抱怨,每次下刀和槌都弄得手痛,我非常奇怪為何父親你能對此舉重若輕,你只模糊地說繼續苦練下去,等到一朝一日你自然就會明白了。的確如是,後來我發現跟你手上一樣,生了老繭,然後便什麼都明白了。時間仿佛又回到和父親一起造神像那些時刻,我多麼的希望時間永遠停留在那一刻不再前進就好了。

我緊握着父親的手,絲絲的温暖像觸電似的從他的手傳了過來,我跑出門外問醫生:“我爸的手還有體温,會不會還有救呢?”

“對不起,脈搏和氣息都没了,那是人僅有的餘温……”當我聽到如此直率的話覺得快要支持不住了,仿佛隨時就要倒下。

警官生硬地安慰了句:“節哀”之後,便公樣文章地解釋起出事的起因:“近日多間廟宇發生爆竊事件,犯人不單把香油和值錢之物盜去,還對廟內的物品,諸如神像、神台等作出破壞,今天凌晨四時,黃先生與賊人在廟前相遇,與賊人發生糾纏,最終不幸被刺,由於案發時間較早,故在個多小時候途人才發現報警並將黃先生轉送醫院,可惜因失血過多……大致情況我們已於閉路電視中看到,我們警方亦將會全力緝兇,還死者一個公道,若有最新情況,我們……”

我聽不下去了,不是特意的不聽,而是我在想為什麼?為什麼父親要這樣做?這裏是因為賊人對廟內的神像作出冒犯,所以父親作為一個造像師傅而義憤填膺?還是昨天我和母親的“多心了”並不真是多心,而那是父親聽到我們的說話?所以才選擇這近乎自殺的行為?對一個中風的人要去與賊人對抗,不是全心的自殺又是什麼?前者我雖然極度希望是對的,但深想一層,這終究像是一個自我尋求的安慰。後者,雖然假設大膽,卻是有理有節,即使不是全心的自殺,一個人四點在街外閒逛,那不是因事困擾,心緒不靈又是什麼?這裏愈想愈恐怖,愈想愈覺殘酷。

我強忍着痛苦問:“警官先生,請問我父親走前有留下什麼話嗎?”

“話?”他在挖空心思地想着,“没有什麼特別,好像只是說了‘我叫黃一波,雕刻神像的……’”

“没有口窒嗎?”我問。

警官雖然覺得奇怪,但也照樣回樣:“没有,神智也很清楚,只是突然昏厥……對不起。”

“哦!”我在想,或許父親只有在這關鍵份上,才能一氣呵成,一筆到底。

“對了,在黃先生身上還有這小本子。”警官把本子遞了過來。

我翻開了本子,“刻刀工具保養”“轉法的運用”“不能忘記的下力點”內裏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他對雕刻的想法,不,是他對整個世界理解的記錄。直至這時,我終於没法再限制眼淚的流出,世界仿佛開始了一片新的模糊。父親現在要走了,或許痛才正式開始,或許真的只有離開,人們在內心最真的思念才會開始迸發出來。

“父親,我的父親……”這時男護士出現了,他們大概是要把父親抬走了,我趕緊攔在他們的前面,哭崩地哀求他們:“請等等,我媽還未看最後一面呢!”

 

十八

 

母親這些天真的是累壞了,又要找人做法事,又要去挑棺木,尤其是棺木一事,連人家賺錢的都快要氣炸了。

“棺木怎麼這麼差?”

“這些棺木真的不差了,那些杉板都是加厚了。何況現在只是火葬,一般都是用夾板、五分板或甘蔗板,實在不需要用到香杉、扁柏或楨楠木。”

“你怎知下邊收不到完整的棺材?而且木材自是問題,加上你看看那些手工,上方天蓋不密,地床鬆弛,還有日月雙牆薄用,龜頭、蛇尾又不夠對稱,這些手工還開店,你們怎對得起在高園街一路開過來,永生年的招牌,還記得那句“貨真價廉,遠近馳名”嗎?我到現在都記得。是否他們老一輩走了,你們什麼都不會做了。”

那人氣得一句話也接不上來,大概若不是看着金主和街坊前輩的份上,早就會將母親掃地出門。

我也識趣地拉了母親一下,大意地跟她說這用來燒十分八鐘的東西,實在不能與我們家那用百年千年的神像相比啊!當然母親是知道道理的,但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放下執着又是另一回,如看壽衣還嫌不夠闊長,母親說壽衣的衣袖如果太窄,來世就會“手緊”;而衣袖過短,則會露出手掌,父親來世有可能要做“乞丐”。甚至你們絶不會想到,母親竟會去為那對紙紮公仔改名,並吩咐紙紮公仔,着它們照顧父親飲食、衣櫥等日常。多年以來,我只知道母親是個無神論者,怎也想不到到今天才知道她居然對這些傳統喪儀如此的瞭如指掌,所以在水平相差太遠的狀況下,最後她甚至不喜歡跟我一起操辦父親的後事了。當然我也不是無所事事,母親囑我要為父親找張最乾淨精神的照片。

收到任務後,我自然不敢懈怠,但當我翻開抽屜,我卻整個人都呆了,不

是說找不到照片,已是照片實在太多了,以至父親的照片在這汪洋中根本找不着,這裏滿抽屜都是神像的照片,既有佛頭的,又有佛手,佛身的特寫,甚至是衣飾的比對照。在我這次回來之後,其實有很多時候,我都覺得父親只是一個擺設,一個舊日的象徵,一個等着没有未來的存在。但我想我看錯了父親,世人也看錯了父親,只有父親還是父親,一個堅持而又執着的父親。

來到守夜日,殯儀館大廳中央靈位上終於供着父親的遺照,其實也没有什麼選擇的了,母親又堅持不能用證件相,認為不夠自然,還要求存有笑容,又不能露齒,眼望遠方,但又不能眼神散亂,加上父親那些相片又只好照神像的,故七除八扣之下,就只能湊合用好了。至於今晚要用的元寶衣紙,母親則早已和我一起叠好,那些金橋銀橋,侍女汽車亦是母親和我親眼過目,確保萬無一失。當然這些都不算什麼,要數最費心的還是中央那副寫了“昊天罔極”的橫幅,即那條孝子祭文,或許大家不明所以,那是殯儀館準備的,何來費心?對的,若是印刷紙紮自然不費勁,完全給錢了事,可惜的是母親卻要保留傳統,堅持由孝男手寫,孝男是誰,自然是我也,但這裏最要命的是我的字實在醜得可以,還說要在靈堂中央放我的字,這架還真是丟不起,但母親命令如山,實在無法憾動,只能硬着頭皮上好了。當然這可是書法,不是背書,速成是不可能的,故連寫多副也無法入母親法眼,最後只好請昔日那些畫電影畫布的老街坊先代我勾個底,然後再像油畫那樣填充就是了。

見到我們家如斯準備,即使連殯儀館的人都不得不感嘆說:今天還能將傳統做到這份上,可真難得啊!

現在靈堂周圍已擺滿親友致送的花籃、祭帳,我們亦早已穿上素服,在旁邊準備接侍。母親依舊對所有東西都表示懷疑,如花籃,如座椅,如其他一切一切,除了一項,就是滿伯,滿伯是誰?就是今天的道士,這樣說不對,他應該算做殯儀館的工友才是,也不對,他應該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綜合體。什麼是“綜合體”?在死者被証實死亡後,一般會通知親屬辦理死亡證及其身後事,醫院便會把死者送到殯儀館。

有時候死者會出現斷手或斷腳的情況,如發生車禍,這時便會有人用針線把斷肢連起來,以留全屍。即使屍身完好亦需要把屍體冷藏,並加以防腐,到舉行喪禮前要爲死者化粧,穿好壽衣。這裏包括了整理屍體,保存屍體和美化屍體三個部分,那麼滿伯是……對了,他三個部分都有做過,可以說是這一行的老師傅,後來洗手不幹,說看化了,但奇怪的是看化了又去做道士,幫人家送渡或祈福。由於我們家也有雕神主牌的,滿伯更不時介紹人過來“幫襯”,所以兩家份外熟落,而聽到父親出事,他更主動兩肋插刀,擔任大部分工作,這裏大家不用懷疑,因為連我都不相信,一個人能做這麼多項工作嗎?這當然是不可以了,而且從管理上也不可以,因為滿伯已經不是殯儀館的員工了,但所謂行有行規,師傅就是師傅,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現在館內的人都是其徒子徒孫,聽說太師傅要來指點一二,誰敢說句不好?聽說為了尊重行業規矩,原來好吃牛的滿叔亦為了此事而暫戒牛肉,然後與父親說了句:“我哋係嚟幫你,有怪莫怪,希望你安息!”便開始了,雖說不少都是徒子徒孫們動手,但有滿伯這總監,父親整個人看來就是不一樣,薄紅薄紅的臉像還是有温熱的,與醫院相比,簡直不能同日而喻。

滿伯此項技藝過硬,有目共睹,但做道士喃嘸又如何呢?

“滿伯,今次真是太感謝你了。”我知滿伯煙癮大,趕忙把煙遞了過去。誰知他卻把煙攔了,說:“今天你伯爺辦事,就不抽了。還有以你伯爺和我的交情,出這點力又算什麼呢?”

“但滿伯,有件事不知道應該不應該問?”

“有什麼話你就問吧!”

“其實你到底是做道士?還是做和尚?”

“我今天會做道士,因為我想為你伯爺破地獄。我們道教相信,若非壽終正寢的人都要在地獄裏排很久的隊,而地獄炙熱、又會聽到厲鬼慘叫,我們都會想先人盡快脫離苦海,所以一般都會為他們破地獄。”

即使我不說什麼,大家應該都猜到我的疑惑,我絶不是質疑什麼破地獄,反而是怎麼能一時做道士,一時又做和尚,所謂術業有專攻,何況這已經不能算術業了,怎說也是一門宗教的尖端吧,難道引導往生者不是最尖端嗎?大概看到我這副臉色,滿伯作為見屍見人都豐富的閱歷,又怎會不知我的心思?於是他問“你以為我一時一樣,不適合做?”

我馬上搖頭:“怎敢!但……”

“但又好像說不過去,是不是?”

我没有回話,但滿伯卻笑說:“其實這不是跟你伯爺一樣嗎?今日雕華光大帝,明天雕尼勒佛,在他心裏大概只有神像,並没有什麼教,所以佛也好道也好,對他來說並没有什麼分別,而且送人往生並非什麼特殊技能,只要用心學,背幾篇經文,我會你也會,其中並没有什麼所謂高深的法術。而且那些經文壓根不是說給神聽,更不是說給亡者聽,如果把那些經念得清清楚楚的話,你就會發現那是勸在生者向善,這亦算是往生者對塵世,對子孫後代的一種交代。”

我思忖着原來那些經是念我們聽嗎?父親一生都為着一個目標而活,他學懂什麼是守護,明白什麼是守護,他所做的一切又是否像經文一樣想傳給後來者?你看我又在亂想什麼。

“最重要的是那些傳統儀式規矩也不是一成不變,如擔幡,以前沒有所謂殯儀館,喪事都在家操辦,因為那時家前都是荒山野嶺,祭品,甚至是遺體都有可能被野獸分食,所以孝子在守夜時都要拿着打狗棒在墳旁守候,既可以撥撥草、也可以趕趕其他小動物,既是孝心,也是必須品,而現在時代變遷已變成用一根草管代替,你看,以前半步不讓的規矩不也是變了嗎?但我想唯一有一點卻真是不變的,而且也不是什麼人都能做到的,你知道是什麼嗎?”

“不知。”

他指了指胸口說:“是心。”

“心?”

“對,就是心,只要有心,先人一定會感受得到,只要有心,天地一定會感受得到,這裏看似簡單,卻不是每人都能如此,你知道地藏菩薩為什麼偉大嗎?就是因為他‘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不空、誓不成佛’,說到底就是對世人一視同仁,即使地獄惡鬼亦如是。雖然我可比不上地藏菩薩,但單以一個個體來說,我對你伯爺的心,卻是真的。”

“對了,滿伯,為什麼你和爸會如此老友的。”

“因為你伯爺曾為我解開了一個大心結。”

“心結?”

“我這生人最大的一個心結,當時我原本有機會跟阿叔離開澳門去行船的,但我對此始終是十五十六,不知是跟我伯爺去做殯儀好,還是跟阿叔去行船好,你伯爺那時跟我說:‘出去就註定一生漂泊,留在這就註定落葉歸根,但你爹只有你一個兒子啊!’我想了又想,最終還是落葉歸根好,而且你伯爺真的很好人,從前為人家雕完神佛後,都向人家介紹可來找我開光或看風水什麼的,人家不明袖裏,也就聽你伯爺胡說八道信我這個人行了,而且有些事不到你不信……”

“什麼……”我的那個“事”字已夾生吞回肚內,因為這實在太八卦了吧!

“看來你跟你伯爺真是一個樣,都是一定要堅持知道答案的人,其實告訴你又無妨,若然當初我真的選擇了去行船的話,我早就與阿叔去古巴那趟船時葬身海底,而今天我也不能跟你在這裏談話了。或許早年清理屍身,現在又做得和尚道士多,積下一些陰德吧!但最幸運的還不只這樣,我居然可以有福親手送走我伯爺,我的殯儀手藝就是來自他的,現在我能用他所教的一切都用到他身上,我相信他在天之靈也會很安詳。”

我倒抽了口涼氣,真想不到其中還有此等因由,父傳子,子還於父,世界之大,果真是千萬神奇。但回心一想,父親將技藝傳於我,我又有否回饋?現在他走了,我連雕個像為他送行也没有做,我又對得起父親嗎?原本還想與滿伯嘮上一陣子,但此時媽卻在內堂催了,也只好將話題就此擱下。

炳叔、順叔、大寶小寶,以及一眾街坊一早已經來了,人雖多,但大家均默無一語,一片死寂。除了那定式的來客止步,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家屬謝禮。

“喃嘸傳經,以超渡亡,金山銀山,福祿雙全。”“返璞歸真,駕鶴西歸,駕返道山,道範長存,位列仙班。”……在化寶爐前,我作為家一唯一的獨仔,由我負責喊着父親收東西,面對紅紅大火,一切成灰,父親你泉下有知,請原諒我的不孝,過去你說時常夢見自己是獅子的狗,而我則是夢見自己是狗的獅子,我不太明白什麼獅子,什麼狗的,在我心中你永遠就是頭雄獅,至於我,就當我是狗崽好了。我把最後一籮金銀送到化寶爐後,雙手合什念道。

來到重頭環節,滿伯為父親進行破地獄,他現在揮動桃木劍,以魚貫躡步及穿走花紋步作步基來進行破瓦的動作,一塊,兩塊,三塊……有序地引領父親的亡靈早日離開地府,進入輪迴,隨着那最後的三香一插,儀式總算大功告成。

“有心,有心”客人逐漸離去,而最後一批的街坊們也已準備動身離去。

“真不容易啊,所有街坊友好都差不多到齊了。”炳叔說。媽這才展現了今晚的唯一微笑回說:“這是他的福氣,能有這麼多人送他,是福氣,福氣……”說着說着她又走開去,大概不知道又躱到什麼邊旁痛哭起來了,街坊見狀,着我多加看顧,也着她要多舒心多休息。

而順叔也對我說:“你爸中風後,能見你回來,都不知幾開心,而且還費心照顧,所有人都說一波他家的阿虎真好,是真孝義……”

順叔的嘉獎對我來說就是一種最殘酷的諷刺,除了父親之外,在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我自己知道,這是一個美麗的誤會,我才是最不孝義的一個。我哭了,整晚唯一的一次哭,哭得如此的輕,又如此的撕心裂肺。原本我以為順叔的話已是上天對我這個不孝子的最大懲罰,但原來世間之事,没有最差只有更差。

由於滿伯的鐵關係,我得以留在靈堂通宵守夜,而在母親回去後,滿伯才跟我說:“世侄,有些事我没有跟你媽說,但我想你最好知道。”我心頭一緊,不知滿伯所說何事,但現在瞎想没用,只好豎起耳仔聆聽。

“其實是剛剛破地獄的事”

“那事有問題嗎?”我緊張地問。

“破地獄這玩意,說到底也是項輔助活,怎麼說好呢?從我們的角度是需以‘齋醮建功’,即是以神光法力破除地府幽暗,但這還不是主要的,這裏還需要亡者猛然醒悟,放下執迷才行。”

“那即是?”

“其中太專業的說了你也不懂,我只能跟你說若以我們這一行來看,你伯爺就是未能放下執迷那一堆,若真是這樣,不要說什麼破地獄早輪迴,這裏說白了根本就是想頼在地獄不走。”

真的是這原因嗎?還是有其他原因?但怎樣也好,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我急問:“滿伯,這可不能亂說的,你真的確定嗎?”

“你以為我是三歲孩童,這些事哪能開玩笑,或許你伯爺真的死不甘心,不少飛來橫禍的冤魂都有這種狀況。”

“滿伯,這裏可有什麼解決辦法?”

“這就很難說,有些鬼永遠都不明白,有些又會突然開竅,一切都要看造化。”

我拉開他的衣袖,幾乎要在喊叫了:“滿伯,你一定要想辦法啊,一定要,一定要……”

“世侄,有辦法,我一定會想,要不這樣吧,等回魂日吧!”

“回魂日?不是回魂夜嗎?”

“就是回魂日,這裏所謂的‘日’,可以是夜晚,也可以是日間,人有三魂七魄,一魂往陰間接受審判,一魂在祖先牌位住留,一魂在墳地住留,七魄靈化等待回魂日之後,回去陰間再與屍體同腐朽。而具體回魂時間是根據斷氣時間,天干地支,魂高等計出來的,如以你伯爺為例,他便是第十五日東北方,9點至11點來,西北方,11點到13點走。”

“那我們可以做什麼,法事?還是燒些什麼?”

“不知道!”

“不知道?滿伯都這個份上了,還玩?”

“破地獄這門行當原本就知音者稀,識其中之法門更是鳳毛麟角,而要解決往生者自己不願意之事,我想張天師翻生都冇無法。”

“那爸他……”

“唉,唯有盡力令其放開執迷,但什麼才是他的執迷,那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現在唯有盡人事聽天命好了。”

“執迷?盡人事?”這教人如何是好。

滿伯走後,空蕩蕩的靈堂只餘下我一人,對啊,只有我們倆,現在是該最坦誠的時候了吧,“爸,不是我說你,都什麼時候了,你還來牛脾氣?” 聲音尖刺,在空洞的夜尤甚,没有回應,然後才知道没有什麼不會隨風消逝。或許這樣說,這是神讓今人放棄執着的一種最後憐憫。我一面流淚,一面從他躺着的方向望去,他依舊一發一語被放在鋼板車上,而在燈光的襯托底下,他活像是一團幽藍的火焰,令我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憂鬱。

的確,我願意留在這裏,不單是為了順着母親,也不是為了證明世界上是否有着鬼魂,而只是想確定父親對造像的虔誠是否能超越生死,我真的很想你能聽到我的說話。

夜很長,也過得很慢,我再次翻開父親留下的那本筆記,這本子雖小,但字卻是綿密的,一頁,兩頁,十頁,百頁……若然說早前寄給我的那些工具套裝是絶世招式的話,那麼眼前這本筆記大概就是心法,但與阿爺留下來的那本不同,阿爺那本就像那些正宗的武林秘笈,而父親的卻像是正宗之外的大千世界體會。我從没有想到原來他的生活居然是如此的豐富,各種內容、知識,以至世界觀都能從雕刻裏體現。在字裏行間游走,我深信父親絶對是一個哲者,一個專注於與雕刻對話的哲者……

但這些並不足以令我最驚訝,反而是他對我的留意──反雕法,虎還未能完全掌握,尤其是無名指的力度;貼金箔時虎對漆乾燥情況判斷不足,尤其缺乏耐性;今天阿虎刻的凸身牌,人家非常滿意,但我没有告訴他,免得他自滿……

這裏的一點一滴既是父親觀察,亦是我藝術生涯的成長記錄,我看後覺得很痛很痛,那種是由心最深處鑽出的痛,突然,我身後一涼,發現父親就坐在那裏,這一嚇可真不得了,不單整個人都跳了起來,而且落地後也顧不得什麼痛了就連爬帶滾的退到牆角,對啊,退到牆角有個鳥用,不是應該退出門口嗎?這是對的,但問題是父親現在就坐在門口呢,你教我如何退好了。背着怎知是父親?你是白痴嗎?雖然背是背着,但他的背影我還不熟?我已不知看了千百萬次了,這是他在刻神像的背影,對,鐵定是刻神像不錯,但爸你這樣就不對了,不登極樂,還在雕什麼?我在怕怕之餘,也一邊南無阿彌陀佛一邊躡步走近,“爸,你有怪莫怪,我是你兒子啊,你可要記得啊!”

來到跟前,我壯着瞻子喊父親,他並没有回應,再喊也是没回應,一連五聲,父親也不為所動,但與過去不同,他那個低頭的神態卻充滿着萬千愁緒,我再往木上望去,果然是木紋與刻路不對,的確父親就曾多次看不起現今的那些所謂師傅,說:“連木紋路都看不準,還認什麼師傅!那不是狗屁是什麼?”怎麼今天……對了,我想不是看不準,而是手抖拿捏不準,這裏一次,又一次,一道又一道,木還是那木,但紋路與刻路已亂了,要再撥亂反正可謂十分難了,雖然如此,但父親就是倔強地繼續刻着刻着,依然是一次又一次,一道又一道地……失敗,我終於忍不住了,趨上前想把刻刀拿去,但我終究是忘記了,忘記了我倆已經是兩條不再有交點的平衡綫,但見他依然在雕雕鑿鑿,還是那段木頭,我忽然想起過去在工作房內的一個片段,我問父親“爸爸為什麼要把那些錯木留起來,而且還不停反覆地雕?”我還記得他是這樣子回應的:“因為爸爸不夠醒目,所以才要將雕錯的木頭保留,讓自己的手去記住自己的錯誤。”

忽然鑿聲停止了,這彎眉,這彎眉實在太過迫真畢肖,父親長長地吁了口氣,我想我已露出完全不能置信的表情,現在又没有鏡,為什麼我會知道?難道此時此刻還有第二個表情能反映現在我的心情嗎?

“爸,你太厲害了!”但我回心一想,現在講這些話不是太遲了嗎?但萬萬想不到的是,就在那凝望的一瞬,父親的表情卻變了,不單没有成功的喜悅,而且變得更憂鬱了,我從没看過在他臉上有如此傷痛的表情,無論是他的法令紋,無論是他眼神……我嘗試回避,再回避,但無論怎樣也逃不了,那憂鬱依然緊跟着我,最後我大叫起來:“不要,不要……”

“世侄,世侄……”滿伯推了推我,我整個人也跟着跳直坐了起來。

“怎麼啦!”滿伯問,我仍未能回過神來,還在神經叨叨的看着四周到底那憂鬱有没有跟着我。在確定一切都是原來場景時,才擦掉豆大的汗珠,說:“没事,只是發了個惡夢吧了!”

我始終没有對滿伯和母親說出我夢到的一切,尤其是後者,實在不想再讓她傷心了。到了正式出殯,杵工把棺木抬上靈車,來到大陸的火葬場,黑烟隆隆,最後我們捧着骨灰,引香和遺照回家,所有的事都暫時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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