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巷巷深深幾許

 

于麗蓉

以重工業為基礎產業的A城擁有獨特的渾濁空氣和高得嚇人的PM2.5指數,雨點永遠都和著灰塵狠狠地砸下來,在衣服上留下一個骯髒的泥點。
雨已經不眠不休地下了三天。
穆小以在盥洗室洗著自己滿是泥點的校服,心情糟透了。
——1
穆小以數著爸爸沒回家的天數,撐著破舊的雨傘等在櫻巷巷口,呆呆地看著馬路上升騰起一層層霧氣。車來車往飛濺起的泥點不停砸在她濕漉漉的校服上。
“你在看什麼?”向櫻躋拉著拖鞋從巷子深處走出來,蹭到小以身邊。
“我爸爸三天沒回來了。”小以偏偏頭,看著這個眼神單純的女孩子。
向櫻因七歲時的一場大病而智力停滯,時間洶湧地從她的身體留過,卻沒有改變她的眼神和她看世界的方式。她的智力水準凍結在七歲——小以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這份複雜的無奈。
“穆叔叔去哪兒了?”向櫻仰起臉顯出比小以還要焦急的神情,渾濁的雨水落在她的臉頰上,使她看起來像一個花了妝的小丑。
小以搖搖頭,把雨傘向向櫻那邊傾過去,向櫻卻向後退了一步:“你打,我不怕淋。”她扯起袖子抹了一把臉,雨水混合著凍出的鼻涕抹在向櫻烏黑的袖口上。
“小以姐姐,你別著急,雨停了穆叔叔就回來了。”向櫻又用髒乎乎的袖子抹了抹臉上的雨水,仰著臉沖小以誇張地笑笑。
小以張了張嘴卻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善良的孩子。她看了看向櫻至少兩周沒洗的衣服,心裏突然湧出一陣心疼。
小以摟住她瘦弱的肩膀:“走,去姐姐家換身衣服。”

小以知道,向櫻的媽媽在向櫻的那場大病以後帶上家裏所有值錢的家什跑了,自此以後向櫻每天的傍晚都會走到巷口,日復一日地等那不可能再回來的媽媽回家。
沒有人知道向媽媽是怎樣抹著淚一步三回頭地離開這個讓她傷透了心的家,不僅因為最後壓垮駱駝的那根稻草——向櫻的病,更因為向爸爸素日裏冷漠的態度和暴戾的脾氣。向櫻的爸爸自始至終沒有正眼瞧過向櫻還有向櫻那不知該如何評價的媽媽,向櫻病後媽媽離開這個家,向爸爸對向櫻就更加漠不關心了。夜裏,小以還埋在作業堆中時,經常聽見向爸爸醉後那駭人的咆哮,伴著向櫻驚恐的哭聲和被毆打時聲嘶力竭的哀號傳向巷子的最深處。
小以甚至覺得,上帝思來想去給了向櫻唯一一個活下去的辦法——不要長大。
如果一生都處在不理解“絕望、悲哀”這些情感的年紀,就能傻傻地等媽媽回家,就能傻傻地相信每一次雨後都會有彩虹——“天真”就是她保護自己的最堅硬的,也是僅有的盔甲。
小以從來都沒見過自己的媽媽,她想,如果爸爸也離開她,她只能比向櫻活得更加卑微。
可是上帝啊,卻沒有給她“天真”這個盔甲。

“小櫻——來,吃面了。”小以從廚房端出一碗熱騰騰的麵條。方才回家的路上聽她講自己還沒吃飯,小以不落忍讓她繼續餓著肚子。
向櫻一端過碗來就“哼哧哼哧”地吃起來,小以看著她吃飯的樣子忍俊不禁。
“小以姐姐,你笑什麼?”向櫻頭也不抬,忙不迭地問她。面還塞在嘴裏,使她本來就不清楚的口齒更甕聲甕氣。
“沒什麼。以後要是餓了家裏又沒有吃的,就來這裏,姐姐給你煮麵條,好不好?”小以摸了摸這顆幾乎埋進麵條碗裏的小腦袋,然後走進盥洗室裏,打算把向櫻的衣服好好洗洗。
“可是我爸跟我說過不許跟姐姐你說話,更不許跟你一起玩。”
聽到這樣的回答,小以驀地回過頭來,正對上向櫻略有困惑的眼神。
她猛地一個激靈,手上的力氣一時失了控。
向櫻的衣服被撕裂時發出“刺啦”一聲,像它的主人夜裏的哀號一樣尖利。

“小櫻……小櫻?”小以把向櫻的衣服洗好縫好,輕聲走到沙發旁,發現向櫻靠著沙發坐墊睡得沉沉的,“這孩子。”
她把向櫻的雙腳抬到沙發上,使她平躺好,又輕輕地脫下向櫻的拖鞋,猛地發現她的拖鞋竟是這樣破舊——塑膠的鞋底上佈滿彎曲的折痕,連接鞋幫和鞋底的膠皮馬上就要斷裂——一雙拖鞋竟能穿出這樣岌岌可危的意味,這是小以沒有想到的。
她把這雙破舊的拖鞋放到門口,又從鞋櫃裏找出爸爸的一雙人字拖,輕手輕腳地擺在沙發下。
窗外夜幕已經完全落下來,估計向叔叔又將宿醉在外,一夜不歸。

小以寫完作業後支撐不住倦怠的身體,趴在寫字臺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巷子裏焦灼甚至略帶絕望的喊聲把熟睡的小以驚醒了:“小櫻——小櫻——”
她猛地坐起來,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可是窗外那不折不撓的聲音告訴她,確實有人在呼喚小櫻。
她緊張地推開窗戶。
幽深昏暗的巷子裏有一個蹣跚的身影,扶著牆根跌跌撞撞地走著,嘶啞的聲音像已經喊了大半宿,倦怠、急切,甚至帶些哽咽。
她看到那個身影順著牆根,像午夜裏一個幽怨地魂魄一樣軟綿綿地飄著,終於支撐不住一屁股坐在牆根下,像個孩子一樣絕望地嚎啕大哭。
“櫻啊——櫻啊——你這個熊孩子,去哪兒了!要跟你媽一樣頭也不回地離開這個家嗎?!你咋就不想想爹沒白到黑地打工是為啥!你咋就不想想你走了爹咋活啊?!咱爺倆相依為命……都怨爹沒啥本事啊!沒錢給你治病……櫻啊,你上哪兒去了啊,你這是要爹的命啊……”
聽到這雜亂無章的哭訴,小以才反應過來樓下這個無助的男人是小櫻的爸爸。這個平日裏驕橫跋扈時常醉醺醺的男人在自己失去女兒時哭得如此聲嘶力竭,他是在找了多少路喊了多少聲卻沒能找到女兒之後才如此絕望啊!他又是在怎樣地心情下以為是自己的無能逼走了女兒!
小以幾乎是在一瞬間從內心深處原諒了這位自己以為的“壞爸爸”——無論平日怎樣的粗魯,他在失去女兒後都像失去全世界一樣痛不欲生。
她慌忙地搖醒發出細弱鼾聲的向櫻,拉著睡意朦朧的向櫻奔到樓下,把這“至寶”還給珍愛她的父親。
向爸爸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又哭又笑的臉上扭出糾結的神情,甚至讓小以覺得醜極了,駭人極了。
“櫻啊——櫻啊,你可嚇死爹了,你咋著不和爹說一聲啊——”向爸爸像一頭尋遍了千山萬水才找到至親骨肉的獸,撲過來把向櫻扯進自己的懷裏,撫摸著她亂蓬蓬的頭髮泣不成聲。
“我在小以姐家啊,小以姐還給我煮面吃了呢。”小櫻不明就裏地舔舔嘴唇,仿佛還在回味傍晚時候的那碗麵條。
“走!走,跟爹回家!”略微冷靜一點的向爸爸橫了一眼小以,在月光下泛著淚光的雙眼猛地閃出冰冷的光,撕扯著向櫻向自家的樓洞走去。
小櫻似乎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犯了個大錯——竟在小以家睡著了,爹這個樣子鐵定找了自己很久很久。
她一個激靈,可憐巴巴地轉過臉,用眼神向小以求饒——她怕回家後等待自己的又是一頓毒打。
“向叔叔,向叔叔你千萬別打她。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把她叫到我家去可是忘了催她回家,我剛才趴在桌上睡著了……向叔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小以拉住向爸,急切地解釋著,話語卻被向爸粗暴地打斷:“穆家閨女,你閉嘴。聽著,以後別跟我家櫻來往,你可別忘了櫻這病是咋得上的,你可別忘了!”
小以張著嘴,淚“吧嗒”就落了下來。
她木呆呆地站在那裏,看著小櫻只穿著一只拖鞋,一聲不吭地被爸爸拽回家,甚至不敢回頭看她一眼。出乎意料地,向家沒有傳來打罵的聲音,而是很快熄了燈。
整棟樓只剩下她家的窗戶還透出淡黃色的光。燈光曾是家的象徵,而此刻,家裏卻沒有爸爸等她回去。
她站了很久,突然發現自己竟然在嫉妒向櫻的爸爸在深夜找尋她,而此刻自己的爸爸卻已經三天沒有音訊。
哦不,現在已經是第四天了。

很多年後小櫻依然清楚地記得自己是怎麼移動木訥的身體走進樓洞,又是怎樣撿起自己拖拽著向櫻下樓時她落在樓道裏的爸爸的那只拖鞋,又是怎樣推開家門,走進去,掩上門,關上燈。
她甚至清楚地記得向櫻被向爸拽走時,爸爸那只拖鞋穿在她的腳上那麼不合腳,直到他們上樓她都能聽見那“吧嗒吧嗒”的聲音。
她覺得自己是能聽見向櫻回家後拖鞋叩擊地板的聲音的,那細微的聲音在飄著小雨的夏夜裏傳得那麼遠,那麼長。

小以醒來後瞄了一眼時鐘,然後抱著必定要遲到的絕望情緒慌張地穿上衣服,才猛地回過神來今天是週末。
昨晚的一場驚嚇像潮水一樣淹沒著她的思緒。她被向叔叔強烈的反應下了一跳,但也是直到昨夜自己才明白:再混賬的父親也深沉地愛著自己的女兒,不論父親平時的表現多麼荒唐,也不管那女兒多麼遠不完美。
即使他看上毫無擔當甚至時常沒有理智。
即使他像鄰里所說,有酒癮,有很嚴重的酒精依賴症。
向爸那傷痛的哀號在她腦海裏揮之不去,以至於她聽到門鈴打開門時,都沒能反應過來門外這個一臉歉疚的中年男人就是昨晚那個沖自己凶的向爸。
“向叔叔……”她一時語塞。
“小以,叔叔向你道歉,昨天叔叔實在是太著急了。”
“叔叔,您快別這麼說,確實是我不對。”小以知道自己已經紅了眼眶。
“你也別怪叔叔。你知道,櫻的事兒……在我心裏一直是個疙瘩。”
小以再也壓抑不住奪眶的淚水,她怎麼能不知道向爸素來對自己的敵意是為何,又怎能不知道自己爸爸的錯為向家曾經造成了多大的傷痛!
一切都是因為作為醫生的穆爸醫治失誤,使向櫻的智商凍結在了七歲,也正是因為這場事故促使本就清貧的向家支離破碎:向櫻永遠失去了長大的權利,向櫻媽媽承受不了這巨大的變故出走,向櫻的爸爸抑鬱不已染上了酒癮挨過一天算一天。
她知道即使自己道歉懺悔甚至做更多,都不能使一個破裂的家重回圓滿了;自己的父親再善良,也不能否認是他的失誤造成的巨大醫療事故釀成了無法挽回的大錯。
她甚至知道那天急匆匆地診治病人故而出了紕漏的爸爸,只是為了回家給她可樂雞翅。
多少個夜晚她都在想,如果她不是因為嘴饞,如果她當時再多哪怕一點點的耐心,如果那天她沒有打那麼多電話催爸爸……是不是爸爸就不會草草結束工作,趕忙回家。
是不是,向櫻的人生,就不會如此。

“向叔叔,您也別怪我說話直,我覺得……您,把酒戒了吧。對您,對向櫻,都好。”小以鼓了鼓勇氣,直視著向爸把這句話說完。
向爸愣了一下,隨即緩緩地點了點頭。
小以以為向爸只是因為昨晚的失禮來向她道歉,談話到這就該結束了,但她遠遠沒有想到向爸這次特意登門是為了告訴她一個消息。
而這個消息已經遠遠超出了她的承受範圍。
“你爸已經好幾天沒回來了吧。這次他不是因為出診耽誤著,而是……出事了。”
小以一陣眩暈,樓道裏昏黃的燈光此刻比琉璃燈還刺目。
“以啊,你爸的從醫資格證有水分,四天前他治療的一個孩子……意外死亡了。法院正在查這個事兒呢。這家人比我們對櫻的事兒態度硬多了……”說著,向爸的聲音顫抖起來,甚至不再敢看小以的眼睛。
小以強撐著對向爸致謝,又在向爸擔憂的眼神裏,扶著門框緩緩地關上門。
她無法想像如果爸爸去坐牢了自己一個人該怎麼面對以後的生活。

雨還在無窮無盡無休無止地下著。
小以知道自己將在開庭時見到爸爸,但那之後便是與高牆之內的爸爸至少十年的分隔。律師說,即使自己盡最大的努力也無法避免法院將小以的監護人變更,向櫻想了許久,她突然十分害怕將來寄人籬下的每一天。
開庭那天,雨終於停了。小以見到鬍子拉碴的爸爸,只與小以分別如此短的時間,爸爸竟像蒼老了十幾歲。
小以的爸爸一直躲避著她的目光,小以的目光卻一直追尋著他。她或許只是需要從爸爸的眼神裏得到些許鼓勵和安慰,僅此而已。
“當。”庭審全程都在跑神的小以突然回過神,判決結果已經宣佈了,爸爸將在深牢大獄中度過他寶貴的本該參與小以的成長經歷的最精彩的十年,可是小以卻沒聽到法院將她的監護權又判給了誰。
法院的大門緩緩打開,一股釋然的風清掃過法庭每一根緊繃的靈魂,一束光隨著風的搖曳照在小以的臉上,她轉過頭,在逆光中看不太清那個站在微光中的模糊的身影。
她只是覺得似曾相識,她只是覺得那一刻本該晦暗的天驟然晴朗,她只是覺得那一刻自己的唇齒不受控制地囁嚅,她只是覺得忍不住輕聲呼喚:
“媽媽……”

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最熟悉的氣味其實就是自己媽媽身上的氣息——甜膩、溫暖、柔軟、包容,刻在記憶坐標軸的每一個細微的點上。
小以擁抱媽媽時,她突然明白即使媽媽曾經選擇另外的生活,她也從未恨過媽媽的缺席。因為媽媽終究來接即將無家可歸的她回家,因為血濃於水就是世界上最深情的召喚,它呼喚著遊子歸鄉,更呼喚著親人團圓。
一家人總歸是一家人,小以的監護人也當然是她的親生媽媽。至於需要被法律教育的爸爸,小以也依舊深深地愛著。她知道十年後的一個明朗日子裏,自己將伸出雙手擁抱嶄新的父親,拉著他到公園裏散步,那裏有老人、孩子和狗。她將慢慢地給爸爸講著十年間的每一件小事,用餘生去努力填補這段分別的空白。
小以將搬到一座新的小城,遠離過去的糾葛,開始新的生活。她從來不知道原來很多時候,“離開”不只是被逼無奈,還可以是一種充滿希望的選擇。將有新的令她好奇的人和事,將有媽媽代替之前爸爸的位置,照顧她、呵護她。
跟著媽媽搬離櫻巷時,小以看到向櫻依然在櫻巷巷口等媽媽回來。小以曾像這巷中的每一個人,不相信向櫻的媽媽會歸來。但今天,她看著向櫻堅定的背影,突然無比確信她終有一天會等到自己深切思念的媽媽。
而那一日,巷口那棵多年未開花的櫻花樹定會開出最美的櫻花,飄一朵,落在向櫻緊牽媽媽的手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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