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琴
郭玉琴,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80後女作家。以創作文學評論為主,兼涉散文,中短篇小說。已在《長篇小說選刊》《中國女性文學》《名著欣賞》《文匯讀書週報》《中華讀書報》《湖海雜誌》《北京日報》《北京晚報》《中國民族報》《連雲港文學》《散文百家》《石油文學》《短篇小說》《羊城晚報》《愛人雜誌》《百家湖》《宿豫文藝》《夢陽雜誌》《太湖》等百餘家報刊發表文學作品百餘萬字,獲獎多次。
這裏沒有什麼可以消遣的,山月在疏影下婆娑,人的眼睛望向月,月也無動於衷,冷月自然是冷眼相看,月與人相視無言,心事都在山溪水裏,還能想什麼呢?周圍一片寂靜,四處是荒野,只有寥寥幾顆星星在頭頂散步。我和孫華兩個人圍著一堆篝火在烤,一邊烤著一邊聊著天,東拉一句西拉一句,說的都是這些年他在這裏的一些新鮮見聞。孫華黑色的外套帽子套在頭上,在黑夜裏像夜行人刺客,只露出兩只眼睛,眼睛不大,但是有神,比星星的眼睛還要亮。身體裹得得嚴嚴實實的,他走路帶風,出門也喜歡穿風衣。我穿的比較單薄,自以為身體素質過硬,馬甲外套雖然是棉的,沒有袖子,長袖子只有一件毛衣。但是也經不住這春天的夜裏山風吹的。春也只是早春,早春是春又不像春,汗毛孔張開了,人比冬天更怕冷,一有風吹草動就哆嗦。這裏是一座森林,我們在這裏的生活與同齡人在城市的酒吧或KTV玩的正嗨完全不一樣。別人還在過夜生活的時候,我和孫華常常這麼早早地在深山裏就睡了,很安靜。白天的時候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帶著些深藍,我們就要收工了,我們睡的那麼早,也不是為了第二天起的比雞還早,有誰催我們繼續上工,而是為了趕一場浪漫的緣分,到更早有猿猴出沒的地方,來一場巧遇。
認識孫華是我最大的運氣,他帶給我之前從未有過的生活體驗。他是一名護林工,二十八歲的小夥子,單身漢,從城市裏來,三年了,拒絕城市的喧囂,情願躲進深山裏過一場與世隔絕的生活。我曾問他為什麼要來這裏,他說他是受梭羅的感召而來的。這裏是另一個瓦爾登湖,他想搭建一個小木屋給自己住,可是我覺得不太可能,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我是持有懷疑的,但是保留在心底,沒有說出來。我來這裏的目的和他不一樣,我是一個學生物學的人,來這裏也只是為完成導師安排給我的任務而已,就連具體的地點,和誰接頭都是導師幫我安排好的。孫華是我的大學導師介紹做我的嚮導的。導師是他舅舅,大二的時候,導師跟我說,他在一個叫盈江縣的地方偶遇過長臂猿,於是心心念念愛上了出野外,他讓我這次趁著實習的時間到雲山來尋找長臂猿的糞便給他帶回去檢驗。
來盈江縣的那天早上,二月的春天還有點寒氣,但野外原始森林的風景深深安慰了我。我之前對來這裏是有抵觸情緒的,但是導師給我發了一條短信,他說,沒人的地方才有真正的風景,你去了我保證你不會失望。在盈江縣,我通過當地居民瞭解到,長臂猿棲息地離村很近。周圍的村子都是村寨模型,像古老的童話裏的樣子,很原始。早上,我們離開家,爬到後山半山腰時,太陽已經升起來了。孫華叫我往下看,下麵是一條河流,雲霧還沒散。兩岸的長臂猿陸續開始鳴叫。這時我想起李白的那兩句詩:“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如果不是選擇生物這個專業,也許我永遠不會有興趣來這裏聽猿猴的叫聲,如今在中國,大概也只能在這裏看到“兩岸猿聲啼不住”的景象了。在城市裏,我們能聽到的只有汽車的尾氣聲和按喇叭的聲音,還有密集的高樓大廈霓虹燈下的靡靡之音。
我來這裏被安排進社區做一些公益活動。期間,我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所有長臂猿生活附近的聚落都是傈傈族村莊,傈傈族以前又是以打獵為生的民族,但是傈傈族在很古老的年代時祖宗就傳下一條規矩,不准打長臂猿猴。如果你打了長臂猿,村裏所有人都有可能沖到你家裏,對你唾棄鄙視。導師安排我來這裏找長臂猿是想考證一件事,他想知道這些年隨著自然生態環環境遭到破壞,長臂猿是不是處於近親繁殖的危險期了。導師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他在官方數據裏看到現在天行長臂猿數量不足150只,非常少。又因森林被蠶食,割裂,他們被隔離分佈在各個小小的森林板塊中,互不連通,極有可能產生近親繁殖的現象。這會影響基因多樣性,增加遺傳病風險,生育率,成活率都會降低,最終加速滅絕。為什麼導師要讓我採集長臂猿的糞便,而不是毛髮,體液,因為糞便比毛髮,體液尋找的更容易些。但是真的做起來,也沒有我想的那麼容易。搞清楚一件事,真的挺難的。導師交給我的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任務。相反,它可能是我做過的最艱難的一件事。
導師送我一只工作犬,它叫叮噹,是一只拉布拉多犬。它三歲了,比我的戀愛史還長,工作期間是我的助理,平時也不能離開我,為了安全起見,我要儘量避免它與人接觸,所以每天餵食,遛狗都得我親自來。我把它脖子上套一個鈴鐺,走起路來像風鈴的聲音。它是一只小母狗,性情很溫柔,長得也好看,淺棕色的毛,我照顧它是女生,對它說話總是多了一份溫柔,就像我在大學的時候,對待我的女同學。每到節假日,其他同事可以去旅遊,我卻守在叮噹身邊,這讓我的女友非常嫉妒它,吃醋起來經常不接我電話,不回我短信。我的女友長得很好看,可是她不願意來這裏陪我一起工作,她想去大城市發展,她離我很遠,我們只能為了彼此的生活理想做一對可憐的異地戀情侶。孫華說,找女朋友太麻煩,他應付不來,儘管家裏也有熱心親戚為他介紹,但是他總是找理由拒絕了。他說戀愛這件事才是世上最辛苦的事,他做不來。我問他做過嗎?他說,中學生時暗戀過一個班花,但沒有實質性進展,現在隨著心境不同,發情的欲望都沒有了。我哈哈笑道,你是得道高僧吧。
我每天早上五點鐘就起床,開車帶著叮噹一起在中緬邊境的各個村子穿梭。要找糞便,先要找長臂猿。根據長臂猿每天早上鳴叫的習性,我要在天亮之前進山。進山前我會順便帶點水和乾糧留著備用,然後早早爬上樹,張著耳朵探聽哪兒有猿啼,颳風下雨也去。我和孫華嘗試過很多方法,我認為最靠譜的方法還是直接看到長臂猿排便,再沖過去找。孫華說我想的這個方法真是太依賴緣分了,一年裏,我們只親眼見過兩次。猿糞之所以罕見,是因為長臂猿生活在樹冠層,猿糞出爐後經過高空拋物大多變成了天女散花,一旦落地就不容易再找到。而且我找的是野外“非習慣化”的長臂猿,它們不習慣人類活動,見人就跑,這更讓我的搜糞工作難上加難。
為找猿糞我絞盡腦汁。辦法我想盡了。最難的是,即便我找到長臂猿,你也不知道它會在哪里排便。叮噹真正在嗅的時間很短,只有二十分鐘左右。它能在定位後於小範圍內識別猿糞,卻不能一早就追蹤定位猿糞。
一次,我進山後發現長臂猿出沒的地方有一些可能是它過夜處的大樹。想像哪根樹枝是在它過夜時,會拉著排便的,就在那根樹枝下一棵草一棵草地翻,一寸不放過,像挖寶藏一樣專注。那天我從早上進山,一直翻到下午四點鐘,午飯都沒有回去吃,孫華進山來找我很生氣,他說我是不是瘋了,一泡屎能讓你這麼癡迷嗎?沒有天日了,今天找不到明天繼續找,有志者事竟成,不急於一時嘛。我說你懂什麼,上午找不到,第二天再找到也可能是一泡風乾的氧化了的沒有價值的大便了,我要的是有實用價值的。孫華打趣說,吃屎都要趕熱的,你這人真是工作熱情高漲。他說這樣吧,你以後不想回去就打我電話,讓我把食物和水給你送過來。我說你有那工夫,不如留下來幫我一起找。可是孫華說,猿糞這麼罕見,我也沒見過。於是我向他展示了一張高黎貢山拍到的猿糞照片。孫華接過我手中的照片,將照片拿到一個背陰的地方看,照片中,一只蒼蠅落在上面,孫華用手扶了扶他鼻樑上的近視眼鏡,靈光一閃說,誒,蒼蠅會找到啊!於是我們就開始在很安靜的林子裏仔細聽蒼蠅的聲音,希望通過蒼蠅找到猿糞。
結果,還是沒找到。孫華和叮噹從早上出來,跟著我一起在山上磨蹭到下午五點鐘,他和它就都有點不耐煩了。是餓也是累,於是我們返回。到山下的住處過夜。下山的路上,我問孫華,打算一輩子在這裏做護林工人嗎?他說,城市不適合我。我問,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樣的念頭的?他輕輕回答道,從我媽患癌那一年開始。哦,我有點內疚,沒有想到他早已經遭遇了人生失去至親之痛的不幸。我不打算再問下去,便選擇了沉默,將目光移向窗外的夕陽。這時,他忍不住自己開口道,我媽是食道癌,醫生說也許跟飲食有關,也許跟心情有關,但是我知道無論是飲食,還是心情,在城市裏都是沒有安全感的。吃的是垃圾食品,做的是超負荷的工作,想的是血盆大口一樣的票子貸款消費,哪有在這大山深處,吃著野生的綠色產品,幹著一份與世無爭的愜意生活,寧願身體累一點,不想心累。自從我媽病逝後,我就對物欲降低了,我不想去大城市,我只想在這深山裏靜靜地待一輩子。我說,你在這深山裏靜靜地呆一輩子,如果你將來的女朋友不願意和你來這裏安家,你如何做抉擇呢?他笑笑說,我早就想好了,不結婚不生育,做個單身貴族。樹要留根草要留籽,人怎麼能不結婚不生育呢?他說,城市的房價太貴了,買不起,山居的日子雖然寧靜,但是沒有人願意留下來,結婚生子的人不適合到這荒郊野外的大山深處生活,我們自己都在逃避生活,何苦要帶一個新的生命來這世上受苦。你看這山林裏的長臂猿猴,它們都面臨繁衍困境,何況是人類。過度開伐,靠山山倒,靠水水斷,真不知道哪里是出路。山清水秀的世界,為什麼要搞得這麼烏煙髒氣的,搞不懂工業化時代到底給人類帶來什麼。這個問題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生態環境正在遭遇百年不遇的破壞,生物世界也是一片狼藉,各個物種都瀕臨滅絕的危險。不要說猿猴,就連東北的生育率都跌破最低底線了。孫華的困惑,我也不能回答。
荒野生存,不僅我吃盡了苦頭,叮噹陪我一起協助工作,它也吃盡了苦頭。我不知道它會不會在心裏埋怨我這個主人。一次我和叮噹一起在山中巡視,突然發現有一種旱螞蟥叮在它的身上和我的腿上。這種旱螞蟥,一旦碰到,就會附在人的身上吸血。但是它會分泌一種物質,讓人在被它吸血的時候感覺不到疼,常常是你脫鞋時才會發現。等你發現的時候,血已經浸透襪子。我怕蟲,但是螞蟥爬上身,我也顧不得,只能動手摘。適應後,倒覺得螞蟥沒那麼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蜱蟲。它是一種口器上有倒刺的吸血蟲子。吸滿血後,它就變成豌豆般的血泡,但不會像螞蝗般自動脫落,而是一直叮著,與你共生。有時從叮噹身上拔蜱蟲,甚至會把它的肉皮拉下一點。它雖然是畜生,不會說人話,但是它的肉皮被我拉下一點的時候,會情緒激烈地嗷嗷叫,明顯能讓人感到心疼,體諒它的委屈。最多時,我從它身上找出過20多只吸滿的蜱蟲。不僅如此,叢林天氣多變,我還在野外突遇過雷暴,一條閃電就在我眼前劈下,火花迅速竄到腳邊。還有一次,我不慎一片蕁麻,被蜇的不輕。幸好我的這些經歷從未跟父母說起過,如果我媽知道她千辛萬苦十幾年如一日陪讀出來的一個大學生,是受這樣的罪,她一定會很難過的。我怎麼忍心讓她知道呢?她為了供我讀書,沒日沒夜的做生意賣早餐,擺地攤,她希望我能過得輕鬆一點,坐在窗明几淨的辦公室,而不是在這裏喂蟲子。
歷經百轉和千回,我們終於第一次找到了糞便。二月份我進山,找到糞便,真正有所收穫,搜尋取得進展順利已經是十一月的事情了。山中微涼,時間匆匆過去,一次我想到了一個辦法,沒想到真的靈驗了。我前一天晚上提前在網上搜到一段猿啼的錄音,放在手機裏,第二天進山後巡山沒有見到猿啼,於是就放了一段猿啼的錄音。這個辦法還是班級群裏一個會吹口技的人提醒我的,我的一位大學同學在讀書的時候,口技吹得特別棒,模仿各種各樣的鳥聲動物聲都非常像,上過學校的元旦晚會。雖然手機裏的音樂聲不是高音喇叭,傳出的聲音不是很遠,但是剛放了沒多久,我就發現有一群長臂猿從山上沖下來查看。它們以為是其他種群入侵,我趕快躺進草地裏,它們在上面轉了一圈,沒發現入侵著,往另一個山溝跑去。雄性已經走了,雌性突然回過頭來,我也抬起頭來看著它,沒動。它在那兒拉了一泡猿糞,像是宣告領地,隨後就跑了。找了大半天,終於找到了!我激動地沖過去,在地上和草果葉上發現了一些糞便,還挺熱的,不幹也不稀。雖然碎了,但很有粘性,比霜淇淋粘稠一點。我激動得顧不上打電話給孫華,就自顧把隨身帶的一些30ml的密封管,裏面放了98%濃度的酒精拿出來,把猿糞放進去,裏面的DNA,蛋白質遇到酒精就會固定下來。一收好糞便,我就往回爬。這才發現剛沖下來的地方是蕁麻,這種植物帶有刺毛,蜇人會引起痛苦刺癢。
當時山上沒信號,我為了把這個激動的消息分享給大家,一路往回沖。一回到有網路的地方,我就馬上把消息發給老師和朋友,還特地發了朋友圈,真的特別高興。孫華在我的朋友圈下點贊留言說,你這人運氣真好,吃屎真的趕上吃熱的了。哈哈。直到回去之後,我才發現我的小腿和膝蓋都很疼,之前完全沒顧上感受這些痛。
接下來的一年多時間,我大有收穫,越來越有經驗,感覺自己像個偵探員,找到了二十多份糞便。它們並非來自二十多只長臂猿,可能某只長臂猿拉的比較多,可以裝好幾管。儘管這已經是我能取得的最好成果,但搜到的猿糞量還是遠遠不夠。因為現在猿糞分析用到的試劑都很貴,考慮到成本,每次都要積累到一定量才能檢驗。然而,在高清長臂猿是否受到近親繁殖衝擊前,我又親眼目睹了其他更直接的衝擊。
那次也是為了找一群長臂猿,我放了錄音。不是迫不得已,我不會用這種方法,因為孫華告訴我,萬一被心懷不軌的人利用,可能傷害長臂猿。
放完錄音,三只長臂猿從背後的山上很慌張地沖下來。我看到兩只黑的,一只雌性棕色的。不相信運氣好到第一次就能遇到長臂猿的我連望遠鏡都沒帶。看不到更多細節,它們很快就跑了。第二天,我帶著望遠鏡又找到了它們三只。那只雌性的很緊張,比兩只黑色的緊張,一直在我們的周圍跑來跑去,發出警報的鳴叫。我發現它懷裏還抱著一只小猿,看大小可能不足三個月。兩只黑的長臂猿會有些生疏地跟著叫,配合不進來,不像正常的夫妻對唱。我懷疑兩只黑色的都是它的孩子,裏面沒有主雄。因為觀察到過,生小猿後,主雄會因為食物不夠,去稍微遠的地方單獨找食物,確保妻兒能吃飽。當時我也如此推想。
第三天,我帶著長焦相機上山,拍到了雌性懷裏的寶寶,也拍到了另外兩只黑色長臂猿。它們不夠壯,體表的毛很稀疏,不是成年的樣子。我始終沒看到主雄,心想肯定有問題。很快,它們又跑了。無論如何我得跟過去看看。我和孫華循著樹晃的方向跑過去,但很快它們就不見蹤影了。就在我們準備放棄時,對面又傳來兩聲啼叫,我們重新確定了方向後追到一個種滿草果的山溝。在那裏,我們聞到了一股腐爛的味道。這時,長臂猿還在對面叫,可追過去後,發現有一道懸崖,人上不去,只好往回走。經過山溝時,又聞到那股氣味。
我對孫華說,肯定有動物死在這裏。
不會是長臂猿吧,孫華說。
怎麼可能!我走在他後面,只聽他突然說了一句,真的是長臂猿!
當時我不信,以為他在騙我。我走過去翻開草果葉子,一只趴著的長臂猿出現在我眼前。它是一只雄性的長臂猿,整個身體都是黑色的,大概一米左右。我很震驚,長臂猿這麼珍稀的動物死了一只,我也不敢碰它,也沒有信號和其他人聯絡,我們決定先走。下山路上,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我每次一放錄音,那只雌性長臂猿就急忙沖下來?為什麼它們三天逃跑的路線都是相同的方向?這只雌性長臂猿要獨自帶著三個孩子,有一個還抱在懷中吃奶。死去的這一只雄性的長臂猿會是它的丈夫嗎?會是怎樣的未來正悄悄注視它們?想到這裏,悲傷深沉,腳底像灌了鉛,完全沒有了之前的興奮和愉快。
最終雲南省某個地方省級自然保護區回收了這具屍體,並製作成骨骼標本。它右臂的尺骨中段有一處骨痂,那是骨折後沒有妥善處理的痕跡。長臂猿不可能放棄使用任何一條胳膊,這只長臂猿生前每一次擺臂時有多痛,我永遠不會知道了。後來,我和孫華又返回發現屍體的區域做棲息地調查,試圖更全面的瞭解整個長臂猿家庭。我懷疑最終導致它死亡的是某種疾病。在那片棲息地,種草果,砍竹子和採集活動比較多。雖然長臂猿見人就跑,但接觸過人類留下的垃圾,也可能感染人類攜帶的病毒。我們也在棲息地周邊發現了砍樹和修路的現象。我想,它們一定過得挺不好。可是它們過得不好,我們過得很好嗎?我們過得其實也和它們一樣,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們人類也過得不好,孫華都說了,他不想回到城市去,城市的房價實在是太高了,他不想做房奴。
可是我肯定要回去的。我回去別無選擇,我有我要回去的理由。就像我現在來到這座深山裏,儘管我不想來,但是我還是來了,為了導師交給我的任務,我也別無選擇,我來去都有我的責任和使命。現在因為這份工作,一些其他人沒見過的,我都見了。一些其他人不曾經歷的,我也經歷了。導師拿著我提供的猿糞用試劑分析得出的結論是長臂猿棲息地破碎化的問題非常嚴峻。不足150只的天行長臂猿被彼此隔離在一個個森林孤島中。幾乎可以確定,它們正面臨著高度近親繁殖的困境。但因為它們所受的關注度不高,我和同事們仍需要花費好幾年進行基礎數據調查,讓有關部門和公眾認同長臂猿是需要人為保護的。而這些調查需要轉化為直接的保護工作,並產生效果,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導師在微信上問我,你覺得不覺得你做的那麼多有些太辛苦?
不,我說,我們現在做的還很少。我現在才明白你真正的良苦用心。
兩年實地考察已滿,勝利完成任務。我終於又回到自己的城市北京,和我親愛的女友團聚了,結束了異地戀。但是回來後,我卻經常睡不著了。每到夜晚,我現在就在想,這時護林員們還守著深山裏的那些動物吧,孫華在我離開後會不會一個人感到寂寞?我見不到,甚至不知道他們在哪一個位置,但是我知道他們一直在野外堅守著。孫華如果寂寞了,我想有一天不用我勸他,他也會像金庸小說裏的楊過,從終南山的活死人墓裏逃出來,下山到外面的繁華世界來鬧一鬧,鬧夠了再回去。
“這次是我真的決定離開/遠離那些許久不懂的悲哀/想讓你忘卻愁緒忘記關懷/放開這紛紛擾擾自由自在·······”回顧山裏的那一段生活,和可憐的長臂猿孤兒寡母一家人,我如今心裏只有一首歌送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