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令旋
一個比我年輕七歲的人告訴我「坂口安吾」這名字,找了他的《墮落論》來讀——是電子書有頁數限制的試讀。從導論讀到一句引述安吾的話,就決定付帳,但付帳以後,倒是拿起了其他緣由借來的也斯文集。
安吾這樣說:「人,只會眷戀人。不可能有任何藝術,欠缺人的氣息。我們也不會想在無法引發鄉愁的樹木下休息。」
這句還是可以先作懸置。提到也斯,不妨先說「越界」。「越界」是把既有的目光釋放,放還到更廣闊的天地,濾取一些本來無從想像的養分?還是意識到所立之地本就混雜難懂,所以用這樣的方式來默契自身,消解一些無法搪塞的負累?定論或就定見再討論,可以留給學者。在讀者的位置,我本來期待「越界」可以稀釋「鄉愁」,提供一種不算理論卻近似藥方的立場,讓我捨棄定點,享受移動,或更進一步接受暫時停頓在某個地帶感受跨越。誰知也斯會成為那株「引發鄉愁的樹木」。
借來也斯的《越界書簡》,固與鄉愁有關,但更大理由是才女袁紹珊常強調「流動」,卻文獻不多,想起隔岸也隔代的也斯,有一套相對完備的「越界」論述,或者可作為參照。讀書年代,老師曾經說,閱讀可以讀出義蘊,亦可以把自己也讀進去。談到曹植、王粲的詩歌,又點化了陳寅恪的說法,要盡量與古人處於同樣情境,不可能以杜甫要求曹植,更不應以新詩想像舊詩。也斯的「越界」與袁紹珊的「流動」有一定的相通,但要算起來的話,也斯是袁紹珊的父輩、我的祖父輩。總不可能直接通過父輩來解決子孫幾代的問題。
這種緣故,讀也斯的時候,更著意保持清醒。若隨便就把袁紹珊或自己讀進去,可能會得到一份鼓在蒙裡的共鳴。這有實證。也斯因為詹明遜的後現代理論,到紐約去看Bonaventure Hotel,但他還是不禁要從空間聯繫的角度,來質疑、商榷它在後現代的代表性。袁紹珊的詩文對待類似事物,似乎少見這一份懷疑,大概她就活在後現代,她既在汲取也在沾濡後現代。我沒有袁紹珊的才情,但同樣道理,不可能為解鄉愁,就勉強把自己讀進也斯裡頭。
但凡事總有例外。《書簡》收錄了一篇也斯給李國威的信,原在1991年見報,李國威在兩年後不幸早逝,未知信中嘗試撫平的皺褶是否終成抱憾。但有這麼一段,在我看來,三十年後仍是我們這一代的必修功課。
「目前的社會和文化氣候,是我們的上一代和同代人形成的,不管我們與之對抗、被排斥或處於邊緣,我們也是其中一部分。那我們該讓孩子們看甚麼電視節目、看甚麼書?⋯⋯有甚麼東西可以讓我們的孩子培養一種開放的態度,去在生命的危機面前作出判斷?能夠衡量父母的對錯,比方像離婚這樣的問題?怎樣才能成熟面對愛情、人際關係,理解自己的文化?」
信寫到最後,也斯還是勸慰李國威暫且擱下婚姻子女的煩惱,讓時間解決問題,又始終肯定李國威的編輯工作,可以從大氣候上為個人情境提供一點間接的力量。三十年後的今天,這封書簡再被斷章,甚或把我們自己讀進去,好像也不為過。是也斯他們走得前,還是地球轉得快以致問題不息?都有可能。但當我從下一代口中聽到坂口安吾——或其他作家——的名字,我想,我們總找不到任何敷衍他們的理由。
疫疾頑強,隔絕往來,在此岸既追想也期待彼岸時,也斯本是我用來代表鄉愁的符號。鄉愁到現在仍然存在,但找到這麼一個段落來亂認知音,鄉愁已經減半,沒有寫出來的必要。學學三島由紀夫的說法,可以通過冰水擦操、機械體操與規律作息等解決的問題,就不該麻煩文藝。只是,在鄉愁的背面,有些不能倚靠生活方式輕易繞過的障礙,更值得在文化領域裡追尋一種安頓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