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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父親曾默默地流着眼淚,就在這縱橫交錯的窄巷內,就在這聚龍社前,就在這手心香灰之上。矮垣半壁,斑駁灰水,舊殘破落也並非今天所獨有。甚至可以說由他最早來到這裏已是這番光景。所以他的淚並非為其敗落而流,反而是為其曾興盛而流,就如那截石碑,距今已近兩百年了,其內就有記載:“泗勝坊乃闔澳咽喉之地,兼近海隅,鋪戶民居甚密。”的確咫尺之近就是昔日關部行台之地,街區之中稅館、店戶、碼頭也一應俱全,甚至連當年孫中山的中西醫局亦選在這裏開業,所以咽喉之地一說,甚或是得到某種神靈保佑卻從不虛假。
當年,每當有傷心之事發生時,我都會迫不及待地來到這裏。來這裏幹什麼?就是找社公,對,沒有說錯,是找社公,而不是社工,那些年沒有什麼人道的心靈救援,大概能有的只是“神”道救援,所以無論是考試成績差,抑或是與小朋友們吵完架,甚至是父親送了一頓紮實的“藤條炆豬肉”,我都會第一時間來找社公傾訴,我的土地伯伯,有時我會一通氣地跟他說七道八,有時又會把事情原原本本地用鉛筆記下來,讓文字帶着所有的憂愁變成一封長長的信,然後將信疊成一隻美麗的紙蛙再“化”給伯伯,雖然我可不曾收過一封回信,但神仙嘛,總是有他回應的辦法,如在某天就曾向我報過夢,在夢中,我問:
“為什麼不給我回信?”
“我拿不了筆。” 伯伯回應道。
“你可是神仙啊!怎麼連筆都拿不起?”
“對啊,虎子,神仙也有很多無奈的,到你長大了,你也會明白,正如人一樣,只要是人也會有很大的限制,你可以看見很多事,知道很多事,但更多的事你卻不能去碰,並非不能碰,而是無法去碰,正如神仙一樣,你只能靜觀,觀看一切的變化……”
“我不明白”
“觀落花之數墜,豈能挽生命之逝?”
“神仙伯伯……”
嬌滴滴的叫聲,非男也非女,連夢醒也覺要命。
二
“呀……”
“什麼事?”
“没有什麼,只是剛剛發夢了。”
坐在板車上,虎子邊用手將臉上的汗拭去邊回應着他父親。
“讀書累了吧!還是擯炮擯得太夜了?怎麼一坐上車,馬上就睡了?”
虎子搖了搖頭,反問:“爸,我們不是要回家嗎?”
“去一趟市集,聽炳叔說今天在屠房來了批新鮮豬肉,他給我留了一些。”
“豬?”一聽到這腳跟都已經飛離地了,但有道喜極而哀,虎子隨即感嘆道:“我們家能吃得起嗎?”
“傻孩子,是屠房的下欄貨,没有人要的位,今天炳叔專門為我們留下的。”
“太好了,感謝主。”
“感謝什麼主,是多謝祖先保佑才是,你這孩子怎麼這樣忘本?”
“爸,是郭神父教的。‘在天我等父者,我等願爾名見聖。爾國臨格。爾旨承行於地,如於天焉。我等望爾,今日與我,我日用糧。爾免我債,如我亦免負我債者。又不我許陷於誘感。乃救我於兇惡。亞孟。’”虎子琅琅上口地背誦着這辛苦記下的成績。
“我不知你背什麼鬼話,中國人當然信中國神,這就如太陽升自東方,誰也不能倒行逆施的。”
“聽神父說,中國哪有什麼本土神,都是唐三藏帶過來的,即是印度貨,但即使是原裝印度貨,神父還強調那也是地地道道的邪神。”
“你神父才是邪神,我們一家三代都在造神像,難道說我們都在造邪神?最後要下地獄去?而且怎說我們的神可源遠流長了,隨便就能找到女媧補天、盤古開天地、嫦娥奔月,他家的神按年紀來比,即使能稱為神也頂多是個小毛孩而已,但我們中國人,泱泱大國,氣度不凡,所謂入屋叫人,入廟拜神,古而有之,我們也不計較,不反他的神,怎麼在我們的地頭反過來說我們的神是邪神呢?說人邪者人亦自邪是也,其實這正好反映了他們的淺薄不足。
加上怎麼說我們家也是依靠中國神給我們食飯用度的,所謂飲水思源,做人可不能忘本啊!”虎爸同時合什念禱起來。虎子原以為已告一段落,誰知虎爸突然又想起些什麼“對了,這裏再舉多個實例,若我們供奉的都是邪神的話,那麼大三巴旁邊的哪咤廟又怎麼說?他們家的大三巴教堂都被天火燒了,鬼佬神可以怎辦?有救他們嗎?現在還不是爛地一塊?但你看咱家的廟,香火到現在依然鼎盛,只因我們的神救眾生、駕祥雲、騎瑞獸造福四海,還有早些時候三婆不是照了幾張觀音顯靈照,她擔心死後無人供奉,所以也把它放到那裏去了,聽說最後也家宅和順,子孫慈孝,看吧,我們的神靈有如海納百川,誰才是真正的邪神一目了然吧!”
“爸,你說來說去都只是想說爺爺造的神像靈驗吧!”虎子就借機裝呆問。
“那是當然的,你阿爺手工就是好,由漁船的家神牌,到各大廟的塑像,由木到泥再到瓷都無一不精,你看,他老人家七十有二才駕鶴西歸,那不是修來的福又是什麼?”
“爸,那我又想多口問一句,既然你說得神佛那麼好,為什麼又送我去教會學校讀書呢?”
“那可不同了,虎子我跟你說讀書與信仰壓根是兩回事,你那時讀書不單免學費,還有奶粉和罐頭送,而且學校又在家附近,接送方便,簡直就是天時地利人和,加上那年頭環境差,我們家也是靠教會的奶水救活,那份善心是不能忘的,但這可不是他家神的功勞,而是神父修女們好人之故,而且當年不就是反葡抗暴嗎?雖然我們家還未來,但也知道是那些葡國鬼作惡多端自食其果,後來不是證明我們中國人就是恩怨分明?如在九澳照顧麻瘋病人的胡神父,大愛人所共知,那些年果食衣着什麼的即使多艱難也没給少運,雖然他家的神不救他,但我們卻救啊!所以虎子,做什麼事都不能只看表面,內裏的區分還是要涇渭分明的。”
此刻的虎子呆若木雞,最後勉強嚥了嚥口水,希望消化到這不中不西,既左又右的世界觀,而且他亦開始懷疑這到底是否中國人的世界觀?還是在這華洋交雜小城下獨有的,只此一家的世界觀。
黃昏天色尚明,來到巷子中的市集,豬肉就這樣橫倒在路上,雖然晾了一晝,但新鮮的血色依然散發着鋥亮,炳叔抓起小豬腿說着:“阿波,這條豬腿很鮮,不吃白不吃,蘇州過後可無艇搭囉!”
炳叔說的的確是事實,但家窮也是事實,而且按虎爸說的“算給你聽,肥豬肉很膩吧,對不對?半肥瘦吃不到肥與瘦的層次吧,對不對?瘦肉很‘乾精’是吧,對不對?”虎子聽着亦没有要起什麼非份之心,只是忽然有種淡淡的哀意。最後也只有面對現實,擺着白流口水的份,還是實際地掏了些內臟下欄肉。炳叔也心領神會,隨意用水沖一下,報紙一包禾稈草一紮便交到父親手上,雖然如此,有肉已夠樂開花了,呼嘯回來後,母親把洗乾浄的衣服晒在竿上後,便倒了鍋水燒開,再從小櫃取出砧板,快速地將今天的收獲切成片塊,放進薑絲、頭抽,再加點鹽花味精,便取來滾湯,我悄悄傍在廚房門口窺着,不敢驚動,遠看着那在火水爐上沸騰的湯頭,仿佛肚內也跟着沸騰翻滾。當然我知道我們家並不會這樣奢侈的,那些雜碎肉還可以用來做肉餅,雖然肉還是少了些,但放多點馬蹄便不礙事。
好不容易才待到新鮮豬湯上枱,還有馬蹄碎肉餅,以及昨天剩下的欖角蒸鯇魚頭,好不豐盛的一餐,原想動筷之際,客人卻又不識趣地來到櫃枱前,虎子立時板起了臉,虎爸望了一眼,自然心領神會說:“你和母親先吃飯好了,我等一下就過來。”
虎子當然暗喜萬分,但同時心知這句也必定是隨意敷衍之話,他爸怎麼可能等一下就來?以他的性格,對待客人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
果然當他們飽嗝打了一個又一個,虎爸最後才姍姍來遲,拍了拍身上的塑灰,自顧自說:“四嬸的灶君打翻了,要修一修。”雖然是自我交待,但畢竟也還是交待了,於是又放心悠閒地點了根煙,深吸了一口,這是他的慣常動作,事後煙是也。虎媽這時也忍不住嘮叨起來:“為什麼非得今天完成,又不是不知道要開飯了。”
“太爺教落,今天的事今天做,不要拉扯到明日。你們可吃好了?”
虎媽卻難免再咕嚕起來:“老爺手藝好,要麼不發市,一發市就當三年,但你做這些街坊下欄,一個接一個的,可旺丁不旺財,花的時間又多,現在都關門了,怎樣才是個頭……”
當然虎爸不會傻到去跟女人鬥嘴,當家的就是這種人世,時時都推說下一個,再下一個就好了,完全没有所謂作息規限,而虎子為了打圓場現在只好高聲回應:“吃完了。”
虎爸對虎媽自然不敢造次,但對虎子卻不同了,他立時黑起口面回應教訓道:“什麼吃完了?只有死人才會吃完,你明天還要吃飯的,是吃飽了,要我教你多少次才長記性?”這弄得虎子實在不知該怎麼回應才是,這虎爸怎麼不明自家人的好意?於是只好隨意轉換了話題:“爸,不然我拿菜回灶頭給你加熱一下。”
“你做回你自己的功課好了,我有手有腳自己會來,你……去去去。”
虎子拉扯着母親上了樓,但樓梯後已急不及待的充滿了父親的朗唱之聲:“一……啊……葉……輕舟去,人隔萬重山,鳥南飛,鳥南返,鳥兒比翼何日再歸還,哀我何孤單……”
好一首鳳凰女與麥炳榮的《鳳閣恩仇未了情》,但虎爸始終都不清楚虎媽是要求安靜的,對了,還有剛剛那肚不大不小的火,正愁没有爆發點。於是此刻她終於怒喝“孩子要複習功課”,聽着没回應,又大力地跥了腳,連木板夾層也生震,但話又說回來,虎爸一不是耳背,二來是家裏二樓與地下之間就有一個方形通空,應聲得很。聽虎爸說因為這裏從前是小賭坊來的,過去前門還寫着“五方五土龍神”、“前後地主財神”之類的話語,而進門地下自是一般賭客聚賭之地,樓上則屬於VIP房和老闆房,這是為了方便溝通和指揮監察全場,故才特意開了這個方形通空的,所以聽不到樓上的“呼喚”簡直就是天方夜譚。果然虎爸支支吾吾的就把歌聲收了。
但大家不要奇怪,為何家由賭坊改來?其實這附近就是龍蛇混雜之地,昔日這裏脫衣舞廳、妓寨和賭檔林立,茶話室亦不少,所謂的茶話室,其實就是大烟館,專食鴉片烟的,三十年代,當香港禁烟時,澳門當時仍能公開經營,政府亦允許買賣及讓人們吸食鴉片。即使到了中後期 ,澳葡政府也只是對生鴉片的進口及後期煉製施行專營,停止發放在本澳開辦公煙館的許可而已,所以茶話室仍有一定的生存空間,而所謂的茶話室即提供客人吸食鴉片烟為主,以飲茶為副,不少的茶話室更設有歌女駐唱,有各類歌紙可讓顧客點歌,有的茶話室更設有“一盅兩件”的點心供應。就像巷口的富記,不要看現在只賣茶葉,其實就是政府禁烟後由茶話室蛻變而來的,至於賭檔自從賭權專營後都走進酒店或專屬場所了,像此區的同類建築一般都改為那些下舖上居的店家所用。
話說回來,虎子這招就有如使出七傷拳似的,雖然可以躱過奪命梵音,但想躱過虎媽的複習死循環便没有什麼可能了。
“今天有什麼功課?”
“有算術、國語、英文、尺牘和聖經……”
“都做好了嗎?”
“差不多。”
“差不多完成,還是差不多要開始?”
“差不多中間吧!”
“你的‘差不多’含義都非常寬廣,十足差不多先生。”
虎子也佻皮地模仿着差不多先生那句經典台詞:“活人同死人也差……差……差……不多,……凡事只要……差……差……不多……就……好了,何……必……太……太認真呢?”
“要不我現在用晾衫竹打到你斷氣,好不好?”異常温柔之聲令到虎子終於警覺起來,馬上像小貓似的倚在母親身邊‘咋嬌’起來。
“有時間‘咋嬌’,倒不如快複習,還不快把功課拿出來做!只要功課做得好,成績才會好,成績……”
“成績好,就出路好,出路好,自然就可以飛黃騰達。”虎子跟着順口溜起來。
“你還在整蠱作怪……”母親作勢要打。虎子把嘴伸得老長,道“就差聖經功課了,老師說要我們考察社區的歷史,回去跟家人問問,看看哪裏有真神的神跡顯靈?這題目老難了。”
“這有什麼難,巷頭不是有口井嗎?”
“對啊?如何?”
“那裏不是有個傳說,說那時澳門曾發生旱災……不就有神跡顯靈?”
“媽,有傳說的確不假,但那是說社公爺爺,那年澳門街大旱,社公老爺爺便化身為老人,指示人們在那裏開井挖水,人們按其指示開挖下去,結果水如泉湧,不單解了大旱,而且井內之水不單清甜解渴,冬暖夏涼,甚至連人畜的百病都能醫治。後來人們感念其大德,於是附近的每個圍里都紛紛建成社公祠祀奉。”
“你不是都說了嗎?把這抄下來就是了。”虎媽舉重若輕地說着。
虎子一臉困惑:“怎麼抄,都不同。”
“改改不就好嗎?就說神創造天地,但人不遵從神的命令,因犯罪而墮入不可救的深淵。但是神是非常慈悲的,不忍心見人們落得這下場,於是在我們大旱之時,就派祂的天使下凡,為人施灑聖水,後來灑聖水處變成井。這裏不單能解渴,如果人們誠心相信天父,喝下聖水的話,他的原罪也可以被赦免,回歸於真神,最終得到永遠的快樂。”
“媽,你怎麼能‘作得’這麼清楚?”
“唓,當年我奶粉還拿得少嗎?這些故事都不知聽過多少次了,所謂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偷。”
“那豈不是騙人嗎?”
“胡說,什麼騙人?誰真正看了人?說不定那老人不是社公而是天父,又說不定鬼佬管這叫天父,我們中國人則稱社公,這裏都不是靠神守護的嗎?誰的神有什麼關係?什麼神都是很功利的,你不拜誰來你家的保佑?但由你拜的一刻開始,就是有所求,但當你付出了又換不到所求的希望,那麼積落的就是怨。哪管是社公,哪管是天父,都是一個樣。咱們家數代不是雕了數百上千個神?今天又有多少個能留下來,最後都不是與歷史和傳說爛在一起?”
虎子眼珠子骨溜溜地打轉,想反駁,但卻没有勇氣,只是吱唔地“那……”
三
“鎚有鎚路,刀有刀路,手有手路……一切都意味着基礎功夫需要紮實。”父親如是說,過去我總認為父親的工作房就是一個值得探索的寶地,無論父親如何反對,如何封鎖,我都會偷偷來到這裏,初進之時,自然就是猶猶豫豫,瞻前顧後地環顧四周,後來熟悉了才發現斗室之內,無論是椅子、手工桌、工具,抑或魯班像在我眼中都是奇特之至,每件物品都找到自身的存在空間,恣意但有序,這裏活像一個種滿奇異品種的森林,即使在此發呆,大概也可以待上一個下午,而這間工作房最初並不是屬於父親的,是由爺爺傳下來的,相信有朝一日也會傳到我裏來。依稀記得小時候家境不錯,不少工匠叔叔們都在這個工房裏學師,父親自然也不例外,而爺爺就是在那裏搖着扇,哼着粵曲,這點父親倒傳承下來了。雖然什麼都不幹,但爺爺總是一身正裝,大家要知道這裏可是工作房啊,房間可不是一般的熱呢!輕裝,甚至是無裝上陣才是正途,但聽父親說:“莊嚴,這是對神佛的一種尊重。難怪爺爺平時不煙不酒不近女色(奶奶死了以後),而且在真正動手造像之時還一定會沐浴淨身。”這說來又好像是,爺爺一般都只做開斧,即選好良辰,備以發粿、紅龜及香案,然後祈禱念咒,再以刻刀於木頭上輕開三刀及七刀,意即指復以三魂七魄。然後,再用紅布加以覆蓋,其餘再安排其他人分段雕鑿刻劃。
“把木料當作是廟內的木魚、將鑿刀比作敲棒,每刻下一刀,這裏就像誠心念了一遍經,同樣地是在世功德的積累,也是人自我的沉澱。”爺爺如是說。在我眼中,工作房中的爺爺就是太陽系中的太陽,這些叔叔伯伯們無論是什麼星球都要圍着爺爺轉。爺爺在這裏基本上說是什麼都不用幹的,他只會在太師椅上點點頭,搖搖頭就一天了,我依偎着爺爺說:“將來我也要學爺爺”,父親說我胡鬧,爺爺卻讚我乖巧懂事,坐直了身子便手把手地教我雕起雀鳥來,爺爺那一站,一提手,一下鑿,千般流暢,實像場早經精心排演過的舞蹈,只是來得更為自然,完全呈現了功夫深時深亦淺的神韻,那是一幅你不可能想像的舞台風景,我那時雖然年幼,但也受到感染而胡亂地跟着亂雕一通,或許真是天資不凡,或是教者愛孫心切,平常嚴厲的爺爺居然對我的創作豎起了拇指,爸爸雖亦跟着微笑點頭,但也說:“孫子會給捧壞的。”反倒爺爺卻正色說:“你看,這裏下刀多大膽,把那些死木都去盡了,雖然崩裂歧痕有點兒失色,但木紋、厚皮、斷罅、冷暖呈現都頗為明確,這可是觸感啊!都說小孩的作品從來就没有不好的。”大概他們內心都十分欣喜我對這門手藝有興趣,但這裏不妨告訴大家一個小秘密,我只是想學爺爺什麼都不用幹呢!
當然學藝之門總算是無厘頭地入了,但有道是:“師傅引進入門,學習在個人。”在這條艱苦的道路上,個人的堅持是十分孤獨和痛苦的,雖然我可不像那些學師仔那樣要做粗重工作,也不需要去偷師就有人傳授功夫,甚至不需要五年苦捱,為牛為馬。但要求高卻是肯定的了,如第一課,你們怎想也想不到,就是去炳叔那裏看宰豬和做小幫手,雖然炳叔的豬肉很好吃,而且在區內論到劏豬、拆骨、起筋未逢敵手,甚至有傳他那把刀是懂轉彎的,但即使炳叔那麼厲害又跟雕神像有什麼關係?難道是為了保障後路,想我當個劏豬佬?十天過去了,我除了做粗活,如幫手送貨,抽抬半份豬肉等之外(對,手都快要酸死了),就是一直在看,看他把整條豬的背骨起出,看他如何在肘位回轉,又如何在間膜中游刀,開始我還不懂,後來過了一個月後,父親着我割肉,我以為看多了也懂得方法,但誰知一上手就難多了,而我亦開始明白炳叔宰豬的神技,是識與練的結合,父親没有解說,我於是向炳叔請教。
“過去我師傅也被人稱為快手,只因他宰豬真是極快,但當我問他運刀在第四節和第五節之間,還是第五節和第六節之間好的時候,他卻無法回應,證明了我師傅並没有對豬的所有結構及宰法進行試驗和研究,只是按了過去的傳統經驗而做,這不能說錯,但這盲目跟從卻是無法進步的原因所在。雖然宰豬和雕像不是一回事,但我想既然都是手藝,是不是其中有些道理與態度是相通的。”炳叔如是說。
的確,我從没有想過對木對刀來研究,以為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但原來其中還有這層學問。
“還有,炳叔你的手?”
“我的手?你說那些痕?一個合格的師傅至少要弄損四五百刀,我只有三百多刀,已是十分不錯的了。”
聽到這已不由得心生佩服,我實在想不到小小的宰豬居然還有此學問,回來我向父親報告所學所思,父親笑了,但仍嫌我眼力不足,他問:“炳叔的豬是怎麼來的?”
“屠房來的。”
“是屠房送來的?”
“是。”
“既然是屠房送來,為什麼炳叔不多睡一會等人家七點半送來,反而要五點去屠房一次?”
“這……”我實在回答不出。
“因為他要經自己雙眼看過是好貨才買。而且為了方便街坊,炳叔一年只有初一至初三三天休息,這就是堅持與眼光。”
原來當中還有此等堅持,我不由得發出驚嘆,然後父親卻突然偏離了主題,用力地握了我的手一下,有點麻,但不知道父親為什麼突然要這樣鬧着玩?
“爸,你在幹什麼?”
“不痛?”什麼是答非所問,大概這就是。但看着父親仍在等待答案似的,我没好氣地回應“就是有些麻!”
“很好”父親眉開眼笑地說。
“人家手麻了有什麼很好?”
“從前我用同等力度你會叫痛,現在你只是麻,說明這段日子你手力也練得不錯,那是我們這行的基本功,這不是很好又是什麼?說明這堂輔助課完全值回票價。”
你們看連輔助課也這樣,正式課的要求便可想而知,所以說真的,放棄念頭亦時有出現,最激烈的應該是九歲半那年,那時我已分不清楚到底什麼是興趣,什麼是被迫了,總之一看到木頭我就是想吐,拿起刻刀手就會發抖,一直抖到最後,連大寶小寶都吃了一驚:“嘖,你怎麼弄到這個樣子呀。”其實我也知道,自己的樣子大概就是人不人,鬼不鬼似的,但大家莫怪,以為我能力特差,這裏因為人家學師是全職的,而我學師是兼職的,加上父親期望值甚高,不要說是揠苗助長,簡直是揠種子助長,即使是鐵人都死啦!何況我只是肉造的軀體。就在那次“圍獵”之後,“圍獵”是什麼?說得太超前了,難怪大家不知道,那是在原始人的時代,人們在族群中要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一般都會去獵殺動物,如去弄死隻猛瑪象或劍齒虎之類的猛獸,誰能殺死誰就是王,那不能成王的一批又如何呢?自然只能作跟屁蟲了。這裏說白了就是一種成人式,即是要挑戰自己。而在爺爺的店,歷來就有相類似“圍獵”傳統,由爺爺出題,誰能按題選料而手工突出的,自然就是當中的王者,但很可惜,不要說是王,我甚至連合格成人式的距離也甚遠。大概我一有此念頭,叛逆就已經起來了。這裏鬧情緒卻是必然的了,如未到工作房前已哭,見到工具就想跑……總之從心理到生理都在產生對抗的情緒。
父親老勸我了,但我卻反嗆道:“我就是這個樣子。”父親没說什麼,反而不打也不駡,這反倒令我好生奇怪。但我的心情卻依然没好起來,而且世界上對我最好的爺爺此時已經乘神佛去了西方極樂靜土,没有人再扮豬八戒來逗我笑了,的確那年我連上山送葬都没有出席,大概成人們都認為這檔事對孩子不吉利了吧!所以直至現在為止我連主墳在哪裏都不知道,當然除了自家的神主牌例外,但這裏並不代表根據多年的蛛絲馬跡我就不知道爺爺在哪?大概範圍概念還是有的,這天我終於没有去上課,而是與大寶小寶搖着車來到這個破落山頭。
當然大小寶都是鐘錶手藝的傳承人,他爸泉記對他們一樣嚴厲,也受着和我一樣的苦,故一說我們已一拍即合,逃,就是逃──這也是反抗的一種。
“呀,呀……”烏鴉在樹上不經意的嗚叫着,這實在怪嚇人的。
“阿虎哥,我真有點怕呢!”小寶扯着我們的衫尾說。
還是大寶鎮定,“細佬,没什麼可怕的,只是烏鴉叫呢!何況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
“誰說的?”小寶閃着眼睛問。
“電視都是這樣說的。”
“真的可信?”
“管他可信不可信,總之是兄弟就跟來,否則到邊去等着。”然後我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大寶與小寶大概見不來也來了,於是拍了拍胸膛後也跟了上來。當然小孩子嘛,看見灰白的墓碑,不怕絶對是騙人的,但現在只好挨個挨個墓碑去找。我也無法理解自己幹嘛要這麼認真,對着神主牌訴苦不也一樣嗎?或許害怕被人知道,或許因為要相近才能找回愛,總之來了就是來了,没有什麼理由可言,畢竟我也有着近乎牛脾氣般的堅持性格。
最後一個接一個地看,一個又一個地查,幾經辛苦,終於找到爺爺的墓碑。我相信你就在這裏,然後雙腳一陣痙攣,已跪在地上擁着墓碑大哭起來,大寶與小寶見到我如此激動,也不好意思插話安慰。不知過了多久,我嗚咽地噙着淚水默道:“爺爺,我不開心呢!我瘦了,是是,不是吃不好,是睡不好,每天睡得少,半夜又莫名其妙的起身,然後不停重複地製粗胚,再回到床上,然後第二天醒來什麼都記不得了,包括製了些什麼粗胚,一截截被截斷的時間,混亂的記憶,我……爺爺,若然你的基因中有1%缺陷的話,我想那1%就遺傳到我這裏了,我無法理解,我真的無法接受,我,我……現在多想跟你在天上見。”
爺爺不曾離開,但也没回應,只有山風在狂呼作響。你是對我這個孫子的失望嗎?但我真的不是你,甚至還及不上爸,我真的不行了,這是我出生時你送我的木鳥,希望我能振翅高飛,但我只是一隻小鳥,怎麼能上萬里,我還你便是,我……突然,不知是否因為坐車太久的緣故,我肚內一陣翻滾就吐了一地昨夜的菜,有青椒肉絲、紅衫魚、炒雞蛋和些許飯粒,眼前的嘔吐物雖然混搭,但我卻忽然想起,這些都是爺爺平常喜歡的菜,是爺爺嗎?是你想我記起我的活不全是自己的活嗎?活着也有你的份?對啊,你時常都說:“好好生活,好好喝水,好好跑,好好跳……活在當下即是佛。”我把木鳥握在手裏,但此刻的心情實在無以名狀。
夕陽西下,金光灑在我和爺爺身上,我站在最偉大的造像師旁邊,我知道自己是業餘的,不,是連業餘都稱不上,我不要爸管,我吶喊,直至到失聲,不知是否因為太恨太恨自己。
離開,就在那大路旁,偌大的山頭除了我們就只有她,一個比我還小的女孩,若然說我們在這裏是不協調的話,那麼她的存在更是顯得格格不入。小寶說:“是鬼嗎?”想不到的是連大寶也跟着起哄:“絶對是的。”然後兩人就是一陣亂鬼叫,我不知那裏來的勇氣甩開他們的手,看着她,然後走近她。她正痴心地看着福德正神,即是我們所謂的土地公,而且在我來之前相信她就一直呆然保持着這個姿勢。因為只有絶頂專心於一件事的人才會有這種眼神和狀態表現,為什麼我會知道?你們以為這種狀態在爺爺和父親身上少出現過嗎?看吧!即使我這樣走過她身旁時,依然是無所知覺的。
最後還是我忍不住問:“你在看什麼?”
她打了個突,仿似靈魂剛剛回體一樣,說:“你們又吵什麼?”
“你怎知我們吵?”
“你又怎知我看?”
“你現在不是在看嗎?這裏還有其他人?”
“對啊!這山還有其他人嗎?”
她雖然像架覆讀機一樣,但卻也令人無法反駁。正當我們没好氣想離開之時,她又回復原來望土地公的神態,大寶小寶想走,我雖然也想就此提步走,但最後還是没忍住,回頭問:“這土地公有什麼吸引你?”當然這裏還是有一定因由的,因為即使我瞎了大概也知道這個像完全是出自爺爺之手。
“什麼也能吸引我,你没看到那眉嗎?單是這勾已足夠讓人看一輩子。”她倒回應得理所當然。
“看一輩子?”其語氣堅定,絶不似是什麼戲言,這不單令我咄咄稱奇了,簡直不相信世間上有如此之人,而且還是一個比我小的女孩。她也不理我,自顧自繼續說:“山區的土地神像,有騎馬、騎虎甚至騎龍和麒麟的。其他地方的土地神像則多為富人樣貌,手持玉如意、金元寶或銀錠,但這師傅在墓園中卻以文官樣貌呈現,而且這還不算什麼,從手的弧度,臉的曲綫都有別於其他神像樸拙的造形,這種行雲流水的技法,確實世所罕見。人們常說神能控制人,但你看這像,不是人在創造神嗎?”或許她說得實在太厲害了,以至後來形成我與土地神像的特殊情意結,即使再不能每次都跑來這裏,也會在社區圍里內的土地去看,至於土地成為傾訴的對象已是後話,但箇中的因由的確是由此而起,亦與她不無關係。
當時我愣了一下,還想說點什麼,她卻說:“走開”,我不為所動,她再說:“走開”,我反問:“這是你家的地嗎?為什麼要我走開?”她指了指地下,一低頭,才發現自己竟踩在一塊土墓碑上,雖然一塊橫倒的墓碑,大概已是無主的了,但即使如此,這也實在是太失禮了,我趕忙跳開並雙手合什一拜,大寶小寶更是嚇得魂不附體。誰知她卻衝我們笑了笑說:“放心,她不會怪你們的。”
“你又不是她,你怎麼知道?”小寶反問。
但見他如此驚慌,我便用手踭了他一下:示意作為男孩子不要這樣丟架。
當然,若此時她說她是地下的她,那就是一鬼無疑了,但現在她的回應也不遑多讓了,她竟說:“人死如燈滅,該留下的自會留下,除了人之外。”
嘩,我心內暗想:“這話怎麼可能出自一個比我小的孩子之口?”原想再細問,但這裏就如肥皂劇一樣,緊急關頭就一定會有人阻住,在山的那頭已有人叫喚着,而她只留下了“有父親的要求已是最幸福的了”這句話後便飛一般跑開了。當我反應過來時,她已跑得老遠,但我還是盡力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停了停腳步,含糊地說了些話,但山風太大,實在是什麼也聽不清,最後她便没入草色當中,完全消失不見了。
對於這段夢幻般的經歷,原是可堪把玩的,但這裏反而被回去馬上要面對父母的責難而蓋過了,大小寶受駡自然不例外,但我已顧不上他們了,雖然此事因我而起。回去後父親果然拿了根晾衫竹在狠抽我,要不是媽死命地抱着我,我想腿都會被抽斷的,而父母親也因為這事而大吵了一場,甚至過了段頗長的不瞅不睬的日子,這方面與我關係不大,只是以後被看得更緊了。雖然如此,但我還是没有說出那天我到底去了哪裏,因為這是我的秘密。原本日子就這樣平淡地過去了,後來我也沉迷着電視裏的叮噹,坐在人家屋外,雖然有時只能隔着鐵閘看,但只要一看到白白的百寶袋,看到那些五花八門的工具,就足以令我興奮上一整天,當然我是懷疑的,到底自己是喜歡叮噹?喜歡百寶袋?還是喜歡大雄這個人。大雄,多像我啊,做事半途而廢,只依頼叮噹的工具……但不知那天起,我看到街上居然有叮噹的表演,他還是那麼珠圓玉潤,但蹦蹦跳跳起來卻好生靈活,我愛死他了。原以為我和叮噹只是生命中的一場偶遇,誰知幾天下來,叮噹人偶都準時準點地出現,他没有說什麼,只是跟着我,離別前會跳舞逗我笑,漸漸地我覺得他不是別人,而是一個只屬於我一人的叮噹,我就是大雄。
我還清楚記得那天,他拿了一小段木給我,我搖手拒絶了,他搔頭表示不明白,我回應:“我不會再造了,我討厭木。”並把木推開,而他又再次向我送過來。
我搖了搖頭,幾乎要哭起來了,叮噹卻做着不解的動作。
“叮噹,你知道嗎?我是没有天賦的,只是爸爸迫我,在爸爸和那些師兄弟面前,他們的存在令我的所有努力無論怎看都像個笑話似的。我知道,真的,我就是世界上最没用的大雄。”
叮噹低頭寫呀寫,最後向我遞來了張紙條,上面寫着:“你是最有天賦的孩子,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不,我就是没用的大雄。”
“在《大雄與鐵人兵團》面對千倍百倍的敵兵,大雄不是仍與夥伴奮勇戰至最後一分一刻嗎?在《再見!叮噹》中,大雄不是為了不讓即將回去未來世界的我擔心,一反常態,即使弄到自己遍體麟傷也要拼死與技安糾纏到底,而且還贏得勝利嗎?這都說明了大雄的勇氣,他是用自己的腳堂堂正正站起來的!”
我拋棄了紙條,大喊:“我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麼要學?”
叮噹搖了搖頭,並低頭走着,像在尋找什麼似的,我反而好奇了:“叮噹,你在找什麼?”他並没有理會,繼續低頭尋找……過了一會,他坐了下來,並在口袋裏拿出了鑿刀把那段木雕了起來,這真不要說,叮噹就是叮噹,不消一刻,一隻鳥已經活現眼前,我驚訝得不得了,問:“你是怎麼做到的?是那工具的原因嗎?”
他又低頭寫着:“是,但還需加樣東西。”
“東西?”
“你知道我剛剛在找什麼嗎?”
這裏更讓我糊塗了。
“那是把萬能鑿刀,但這把刀的動力是要靠勇氣,我剛剛就是在找自己的勇氣,只要兩者合一,那什麼東西都能雕出來的。現在我就送你這工具──萬能鑿刀。有了它你就是全世界最好的造像師傅了。”他在遞紙的同時亦把那刀給了我。
“真的?”
“閉上眼,靜靜地感受工具,也讓工具感受你的誠意,這樣你們就能溝通了。但你要永遠記着工具只是輔助,還是要你用心用勇氣去造,萬能鑿刀自然就會發揮它最大的能力。”叮噹再來了紙。
我擁着他,他亦擁着我,很温暖,同時也像在說:“大雄,你放心,我會永遠在這裏支持你的,向前走吧,走吧!什麼也不需要擔心”。回家後,我按照方法馬上試用了鑿刀,亦如叮噹所說用盡勇氣和全副心意,經過數月的努力和反覆嘗試後,我顫驚地把成品拿去給父親看,父親由開始的眉頭緊蹙變成眉開眼笑,並說這是他見過我做得最好的作品。我整個人跳了起來,開心得快要瘋了,再想找叮噹分享,但無論怎麼找也找不到,大概是回到二十二世紀吧!後來每每回想至此,我都想問叮噹一句:“爸爸,是你嗎?”
日子一點一點地向前。自從爺爺過世後,老一輩跟爺爺拼的師傅都陸續退休了,年輕一些的叔叔們亦離開榮福自立門戶了,一些大的訂單也跟着没有了,榮福的工作房內不知何時開始只剩下父親一人,他會悶的嗎?不,他是一個單是聽到鑿木開木聲音都會興奮異常的人,即使世界只有他一人又如何?只要有木,有刀,我相信他依然會重新建造一個新世界。
若然說從前世界各地的人,都會來榮福找爺爺,是因為其功夫換來的。現在街坊鄰里都來找父親,就是因為其努力換來的。雖然他們都是有口皆碑,但說實在,父親的手藝實在無法與爺爺同日而語,至於經營天賦更真的難望上爺爺的項背,甚至可以說是商場中的白痴,雖然我覺得這樣說非常不孝,但從幾筆大買賣的虧本,以至家裏的生活操辦經營的失敗,這裏已完完全全顯出了父親在營商方面的捉襟見肘。不是所有人都清楚自己是什麼人?在哪個位置?該做什麼?爺爺生前說過:“雕刻中最難的就是減法,為什麼是減?減什麼?如何減?減多少?這裏不單要看功夫,也要看材料,更要看自身雕刻者的取捨。”我看人生何嘗不是這樣?就像父親,若然不是生意經營纒身,未能減其一分,或許他早能在雕刻道路上走得更遠更遠。就像爺爺那樣,不是打好了腹稿才找木材來雕,反而是隨心而遇,遇到什麼木,就跟什麼木相處,然後觀察該段木最適合雕什麼像。天才,天才就是爺爺,但世界上爺爺只有一個,父親複製不了,任何人都複製不了。但複製不了又如何?若然知命便可以了,但父親偏偏卻不是一個知命而安命的人。
父親告訴我,舊日流傳一個關於爺爺的故事──他出生時,有紅光乍現,所有人都閉眼了,唯獨爹能睜開眼,只消一哭,紅光就馬上消失,鄉人咄咄稱奇,未足三歲的爹已懂得手提工具開木,八歲已能造像,並仿效東晉戴逵造成丈六高的無量壽佛和菩薩木像,更神的還在後頭,青年時有一年鄉里發大水,爹更是聽到仙人的報夢,在來水之前,用了十天時間建成大舟一隻,救鄉人無數,大家均認為神明附身在爹身上……
神話,神話得如此的蒙昧,如此的荒誕,甚至叫人不知如何是好。但父親即使口中不信,但神一般的存在令到父親一直不停地在追趕着爺爺的身影,大概只有在追趕中,父親才直正知道自身的定位。
總之現在說什麼也遲了,數年下來,這裏不要說什麼改善工作房了,甚至是連簡單到買一些像樣的工具也不可能的了。
四
說到買工具這裏真靠一個緣字,相信男子如父親般必有同感,但於我輩來說卻是牽牛星外之事了,工具對父親來說就好比知己,好比情人。自己喜歡的工具,也一定是一見鍾情,有如落入無間地獄而永遠不能超脫。就在中秋節,他在舊料店看到的那一套工具,眼內那種閃出來的痴心與執着,即使是外人也能一眼看穿,二百三十八元,據說是某大師工匠的最後之作,高手與與高手之間大概不需言語的,只是他看了又看,大概希望能把某個數字看除掉,當然他没有這超人的能力,所以最後還是搖頭了,我特別注意到他握我手的力度,那種痛與無奈,完全是由心發出的。但男人就是這樣,決定了便一定要得到,皇侯將相不例外,販夫走卒亦不例外,這次不買它,下次也會買它,最後也真的就去買了,你們可要知道,那幾乎是用我們家當換來的,作為母親,作為當家的女人能饒過嗎?駡了三天三夜,什麼“本末倒置,什麼玩物喪志”能聽的詞,不能聽的詞都有,父親倒也聰明,竟耳閉塞了三日,當然我也是有份抱怨的一員,曾幾何時,母親在新馬路大戶人家做幫佣,主人家是香港某報社的社長,一間間小房廳都在放冷氣,甚至大熱天還要用到熱茶來煨暖,後來他家移民想往我們家送空調作為多年的答謝,心想苦日子可要到頭了,最後空調也的而且確是送來了,但卻由始至終都没有安裝,你們知道是什麼原因嗎?就是因為電費貴,實在捨不得,現在好了,多少年的電費,多少年的清涼,卻被那樟木盒裏的死工具搶去,那種無邊的痛,實在不為外人道。
雖然以後父親多有牽着工具走而把我丟在後頭的事發生,但話又要說回來,當看到父親一手拿起工具作活,活像如魚得水似的,老實說也不忍心再說些什麼了,因為我真的從没看過有誰能把雕木幹活這事幹得這樣沉而不揚,富立體感之餘,又能撼動人心。一舉手,一下鑿,他的一聲一響都成了生命事業的定格:“接木方法的重點,本身就是要選取最優質和最乾燥的木料,然後配合順手的工具,就像這樣,不好不做,不熟不做,不思不做,一點也馬虎不得。”父親說得興起,開始口沫橫飛起來。而且我知道只要他一興奮,他的右眉毛就會不自覺地上揚,就像現在,其實父親就兩個嗜好,一是唱粵曲,二是雕神像,無他,前者不能娛人都能娛己,最重要又不需要錢,後者則是他祖傳的手藝,亦是他接觸的唯一專長技能,既是工作,又是消遣,是生命,也是意義。就像那一次,他手把手的教我製胚,你們可不知道我“去大柴”(註:用鑿刀削出神像的輪廓造型)都有五六年經驗了,但“修光”(在“去大柴”的基礎上,再使口小鑿刀進行細部雕刻)卻是第一次,原本以為只是令神像的輪廓更細膩玲瓏而已,按阿爺留下那天書,加上我的天資,自然應該水到渠成。但誰知當槽刀一執上手,那種刀下的弧度與木頭本身凹凸的關係便變得難以駕馭。父親看着那些綫條構成的四不像便笑說了個故事:“從前有個人叫輪扁,輪扁是一個打造車輪的工匠,有一天他看見齊桓公在專心讀書,便問道:公之所讀者,何言邪?齊桓公答曰:聖人之言也。輪扁問:聖人在乎?齊桓公曰:已死矣。輪扁於是說: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粕已夫!齊桓公聽後勃然大怒。本大王在這裏悠閒看書,你這小小的造輪匠不去造你的車輪,竟敢對聖人胡說八道!今天你要是說出個道理來,那還好說,要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不好意思,你的腦袋以後可就要搬家了。輪扁不急不忙回答:既然臣是造輪子的,那我就用造車輪這事兒給你說說。要說造車輪這檔事,速度慢了,車輪大概能光滑,但不堅固;反之,若動作快了,車輪就變得粗糙不合規格。只有不快不慢,才能手心相應,製作出質量最好的車輪。這裏面是有一定法則的,但這法則只可意會,卻不能言傳。我不能明白透切地告訴我的兒子,於是我兒子就不能從我這裏得到做輪子的經驗和方法,所以現在臣年已屆七十了,卻連個傳人都沒有,只能獨自繼續做車輪。同樣道理,古代的聖人和他們所不能言傳的東西都一起死去了,那麼大王你讀的書不過就是古人留下的糟粕罷了!”
我聽得一頭霧水,只好強自解釋“爸,你是想說要從實際中出發,不能盲目地死記硬背?”
“不,我是想起你爺爺從小就教不要信書,要走自己的路,你可還記得他第一次給你的評語?就像你開的這條綫,或許這的確不是好的背彎,但若然那不是背彎呢?而是另一種特色的綫條呢?正如豆腐,不也是煉丹失敗才出現的副產品嗎?自古成功在嘗試,信自己堅持下去才是正道。就像那個輪扁,他的兒子不能成為一個工匠,或許正正就是走不出輪扁的影子,或許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說,根本就是輪扁自己一手摧折了這株幼苗。”
那時,老爸這番話,我真是丈八金剛──完全摸不着頭腦的。直至到那次去六國飲茶方明白箇中真義。
大家不能不明白,當年去茶樓可不是今天去茶樓,尤其是去六國,那可是
天大的事,六國是廣州茶樓大王譚傑南開的,而此人當時同為廣州陶陶居、蓮香和涎香的大老闆,非常“巴閉”。六國內裏牌匾高掛,屏風掩映,甚至是廣東著名食家“江太史”江孔殷、國民政府海軍部長張之英等人都曾在這裏題字,實是一派高尚食府之格,而散落在三樓的數十張桌子坐椅,天然就是古裝片的場景,但說實在的這並不是我們家能到的,所謂有錢就樓上樓,冇錢就地下踎,每層一個價,實在逾越不得,能到閣樓已屬萬幸了。只是,父親今天居然就把我帶來了,而且還是三層樓高。這是個雨天,微微的雨,原想在公園待到雨停才回家,誰知父親卻把我連拖帶拉,路上的攤販也真少了些,這難怪,大部分人都躱雨去了,疾走到最後,我驚訝地發現目的地居然就是六國,而且居然一口氣走到三樓,那種意外之感實在不為外人道也。在人語隱隱中有個人,父親走上前去,似早已約定,雖然那人依然安坐喝着茶,嗑着花生,但並不是那種長衫大掛的風骨,反而怎麼說好呢?對,衣衫襤褸得就像個行腳僧似的。
在那些客套和招呼都没有的情況下就直接問:“孩子,你為什麼要造神像?”
“對啊”為什麼想做呢?多半是父親也在造的緣故,因為父親年少時就在造神像,用工刀,一坐就是大半天動也不動。彼時年輕的我也一樣能一坐就是大半天動也不動,所以也去造神像就是了。那即是父親引導我?迫我做?的確是,又好像不全是,因為空閒時自己無聊也在雕的,那又算什麼?那算不算迫?要不,回應我們家一直由始至終都是在造神像,所謂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這天經地義得很。但這些都太膚淺了,於是我興之所致地回應:“我喜歡就是,哪需要有什麼理由。”
父親“厲”了我一眼,像在說:“什麼鬼話,冇大冇細。”我也懶理責駡隨便就別過臉去。誰知那人的回應卻令我覺得訝異,甚至好笑。
“泥雕又好,木雕亦然。要走得遠,首先不為錢,亦不為表演,自然由心發自的喜歡才是進退的人身之美,否則只會流於格式化、世俗化,那種美,即使能熟於術,其美也只是小美,永遠無法創造出大美,只有不特別為了什麼,術才能千變萬化,藝亦能精進於化境。”
……這還考核呢!但在我錯愕之際,爸可是撩起了興頭,居然就那樣把我一按在地,叩起響頭來。
他在上,我在下,我斜斜地朝上偷望,在朦朧中,他背後有那個她,很眼熟,但又說不上個所以來,這大概是我們的第一次碰面,但真的是第一次嗎?還是……
五
“我和阿爹從前生活的小村十分淳樸,不會勾心鬥角,每天總是如此平和和快樂,最重要的是我們所有人都很愛自己的國家,我們以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但自從革命一起,一切都走樣了,我們一家被說成地主派,開始就是熟悉的朋友躱開了,又或者遭人駡兩句丟一下石頭,嚴重一些的時候也就是被人限制居住地點,我不明白昔日的好友或親鄰都好像活瘋了似的,他們會追着我們打,去搶我們的地和糧食,甚至只留下餵雞的雞糠給我們過冬?不要說過去我們給他們糧票,甚至布票,現在竟貼了大字報駡我們家是資產階級,說我們資產階級思想腐化。過去他們不是當爹是神來拜的嗎?何以現在卻說打倒迷信,過往最迷信的不就是你們?而且還要扣上那不愛國的帽子?爹當年若順了日本仔,早已是富甲鄉里了,但就是他堅持不做日本人生意,不與日本人合作,還左一句“日本狗”右一句“倭奴”。所以你奶奶才會出事的,但想不到啊,你奶奶没有喪於敵人之手,卻最後毁於他們所愛的國所愛的鄉之手,一把大火,就是娘不肯走,結果便被活活燒死了。爹只好帶着我走難來澳,但人地生疏,空有一身技藝卻無人所知,其實任誰都會這樣,亦只能這樣--就是放棄。但你爺爺就不是一般人,你知道他跟我說什麼嗎?他說,澳門這裏雖然少,但至少能有機會去追逐可能屬於自己的夢,你永遠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有能力,如果有夢想的話就要去捍衛,並用自己雙手努力去把它完成。果然爹並不是凡人,說到做到,你知道他是怎麼做的嗎?他託人查了又查,看誰有意思去開手工神像店,結果最後找到了誰,你猜也猜不到,就是葉漢,有澳門賭聖之稱的葉漢。”
雖然我知道爺爺很厲害,但怎也想不到他居然會跟一代賭聖有交集。這裏除了能做出驚訝的表情外,實在再想不到什麼言語能表達情緒了。
父親並没有理會我的情緒,大概他已知道這番話即使跟誰說也會被雷倒吧!他自顧繼續說:“爹他真是藝高人膽大,聽說葉漢有個賭場生意不好,居然就直接去葉漢常出現的茶居,二話不說是神佛不保佑的原因,當然正常的情況會被人轟走吧!而正常人亦會知難而退,但爹就是死活不走,一直高呼說這是事實。葉漢大概也對此咄咄稱奇吧!就問爹:你憑什麼這樣說?爹反倒坐了下來。葉漢又放話,我的賭場都有大法風水師看過,準没問題,小心你的狗嘴,但爹依然一副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地說:你的風水師没有問題,但神像卻有問題呢!關帝爺的手都快要斷裂了,哪還有力提刀擋煞?葉漢着手下一看果然真有其事,於是便隨即吩咐人去換,但爹又笑了,葉漢問,笑什麼?爹倒更神勇了,竟然反問:這是待客問事的態度嗎?葉漢手下一聽就想上前教訓這狂妄之徒,但葉漢就是葉漢,一看爹像石敢當那樣柱在那裏,且氣場不減分毫便趕忙支開了眾人,並說,兄弟倒有些見解要說吧!不妨過來坐坐,爹也不客氣,一屁股的居然就坐到葉漢身邊,然後喝了口茶才說:神像有靈,只換而不行請送之禮,誰家的神會保佑地方?他點點頭:有道理,依你看……爹又笑了,此事簡單,以原木為基礎,補木為次,翻造一尊,既尊重神靈原身,又能解斷裂之困。葉漢笑說此事易辦,找修木張就是了。爹又搖手了,事是易辦,但找對人卻不易。兄弟意思是……爹隨即接上,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葉漢雖早知爹的答案,但還是驚訝有人居然敢在他面前如此毛遂自薦,或許是看重其膽色,或許是緣份,他說:來日看看手藝才定。一般人至此可能已十分知足了,但爹卻不滿足此成績,竟又反問:葉先生,現在没空嗎?他也直說,只有一盞茶,數件點心的時間。爹信心滿滿的回應:足夠了。然後便隨手翻了椅子,對店家說:我要買你的椅子,但現在没錢,不過放心,等一下葉爺便會替我付錢的。你爺就是這樣飛快地把椅重新開刀,果然不消盞茶和點心的時間,一個嬌小的觀音就這樣活現在眾人面前,大家都稱奇不已,葉漢更對此愛不釋手。補像之事自然手到拿來,但更有運者卻在後頭,或許是上天註定吧!該賭場的生意蒸蒸日上,葉漢甚是歡心,原以重金回禮,但爹卻說,小事一宗,就當交朋友便是。能有如此氣魄,果然不是尋常人,但葉漢又豈會有欠人之理,在再三詢問下,爹才說,若有一地能予我,置個工場,一來好讓家人有個容身之處,二來亦能讓拙藝發揚光大,那就足矣。開始是借,後來是買,這就是我們榮福的來歷。而且經此一事,爹被傳得神乎又神,鄉下那受人萬般崇拜的景像又回來了,後來爹憑着一雙巧手就已經換來澳門雙絶之稱,既得心於木雕,亦應手於泥塑,故大小廟宇,街坊社公都能見到其手藝,但天份受於天,非人力所能強求。你爸我在學了基礎後,阿爹認為我不能駕馭兩頭巨龍,於是便為我挑了木雕之路去走。日後術業專攻,一技之長,加上留了店子,倒還能換來温飽,而到你這一代,家門所學自然要傳給你,所幸你天份不俗,根基亦屬牢固,且據我觀察,虎子你倒像隻兔子,靈動、創新是你的特長,相比起木雕,泥塑可能更適合於你,這不同於木雕,泥塑工藝要求更高,塑造成神像或人物的神韻,甚至只是服飾上的衣摺,也能栩栩如生的呈現。”父親如是說。
我並非一味單純在聽家族歷史,也曾反問:“爸,我知道你想說我們家是靠白手起家的,但即使這樣也不礙事,其實你自己把技藝教我便是。”
父親卻正色回應:“我剛不是已說了嗎?以你爸我的手藝,充其量就只能當引門人,更遑說要將家門發揚光大,現在難得你這小子有點天份,而且又恰逢機遇獲名師指點一二,那絶對是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
“但那不是我們家的傳統技藝啊!”
父親反倒笑了:“成功是不能複製的,所以你爺爺的路,我們是無法跟着走的,但百川匯海,古來那個不是殊途同歸?試想想若不同歸會怎樣?那麼只會消失在茫茫的大地之上,既然我們有緣在這天涯海角的澳門學藝,這是命,亦是天賜的機遇。”
當然我絶對是似懂非懂的,你們不要對一個初中生有這麼高的要求好嗎?反正在茶樓中下跪這麼丟架的事都幹了,若不跟其學習那豈不是蝕老本,這怎麼能說得過去?
於是漫長的學藝之旅便正式開始了。
師傅的家跟我們家隔了一個區,好不容易才能到達,直是典型的跨區學生。我清楚記得那天父親把我帶到這裏來,一推門,就看到竹椅上的師傅,而且還見了那個她,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她,這是我們的第二次碰面,但卻是第一次真正的打了照面。
小花格衫、工裝牛仔束褲、布鞋、捲髮、大眼睛、彎眉、長睫毛,薄唇,靈秀靈秀的,怎麼說好呢,是仙氣,不,應該說是一個活動的佛像更為貼切,即是人家所說的成佛相,但這形容合適嗎?我不知道,反正直觀而已,講錯不需負責。
“你好,我叫黃虎神!”
“我叫趙靈兒。”
然後……没有然後了,介紹之後就是一陣尷尬,大概孤獨慣了的人都是這樣子的。我用盡方法想如她談話,卻總辦不到,她的嘴似乎上了無數道鎖似的,在没明確解鎖辦法之前,想開啟她的心大概也是徒勞的。好了,或許現在最需要的是專心,因為特訓要開始了,老子我可要好好表現不讓人家看扁才是,第一天搓泥,第二天搓泥,第三天搓泥,第四天搓泥,第五天搓泥,第六天搓泥,第七天……搓……泥,他媽的,怎麼都是搓泥,我寶貴的暑假不是來參加搓泥班的,而且搓泥不是幼稚園生玩的嗎?當然這是氣話,作為黃門傳人,我不會不知道這是在練我的基本功,我也知道泥的可塑性非常高,從搓泥就能訓練到手的觸感,所以搓泥經常都會作為學習技藝的入門練習。雖說作為學習技藝的入門練習,但可不能不說的是,我是帶藝學師的,這種練習已不能令我有所提升,我知道,師傅也應該知道,所以我每天回來都會向父親抱怨:“你看我的手,那些泥已經與我皮膚混為一體了。”父親除了着我多吃點,要睡好外,便没有再說什麼了。我氣得就想問,我是買吹波糖送來的贈品嗎?雖然我知道那些諸如擯炮、貼火柴盒等細活已不用我幫忙了,老爸也着實頂了老媽不少的壓力。因為我知道老媽與天下的母親一樣,要不幫補家計,要不就專心讀好書,將來在有冷氣的辦公室做個安穩的白領就好了。這並没有錯,但我真的没有細想,活在當下,反正造神像我都有興趣,一切順其自然就好了。
當然話說回來,搓泥也並非全然無趣的,起碼還有她,雖然她只冷望着我,也不知在安什麼居心,即便這樣,起碼證明還有人注意你,我曾經聽過一位老師說過:“世間上最好的工作就是當老師了,因為很難得有人會注意你,你說話有人聽你。”起初我還不明白,但現在在這小室內,除了泥之外,居然還有一雙眼睛注視着你,我就完全明白過來,那種可不是小興奮了,這一分這一秒簡直可以用天地之所有來形容也不為過。
“你不懂搓泥?”原本我們第一句交流好應該有個好開始,但誰知卻期望落空,換來的居然是“你不懂搓泥?”這樣子的一番臭話,還是應驗了那句,有幾分姿色的,都是很Mean的妖艷賤貨?當然若無斤両的大概會因此手足無措,但本少爺豈是差勁之流,我對搓泥更非初出茅廬,於是吼喝:“要小心說話,我五歲已經接觸土泥了,什麼油泥、黑泥、目結土、紫沙土、高嶺土,就像我十指一樣,好嘛。我把它們當作玩具之時,那時你還在你媽的肚內。”當然這是氣話了,因為怎麼看,她的年齡也不會少我五年吧!
“哦……那你為什麼搓得那麼差?”她平和地搭了腔。
我瞪大了眼睛,没錯,你們没猜錯,是氣得連話都吐不出了,我現在不露點功夫,還真當我“渣流攤”,昔有佛山黃飛鴻無形腳,今天我就讓你看看澳門黃虎神無影手。怎麼個厲害法,恕我不能真正地加以闡述,但那勁頭、手準、搓出的泥絶對是一流的,她不答話,只是呆呆地望,大概是驚嚇了,想不到小城居然能有我這號人物,但十五分鐘過去了,半小時過去了,一小時也就這樣過去了,媽啊,大小姐,你好歹也發句話啦!哥我手都酸了,只要你說哥我勁,不就結了?說不定本少爺心情好,教你也未準呢!
但時間繼續緩慢地一秒一秒跳動,我期待的口部動作並没有出現,反而見她不急不趕地把衣袖捲起,居然就這樣搓起泥來。
“什麼,跟什麼嘛……”這到底是什麼情況?這分明是她對我本人,對我難得的技藝的一種挑戰。我無端來了氣,因為什麼都可以容忍,唯有像她那樣的蔑視與踐踏絶不能容忍,我只好再咬一下牙關,堅持到底,看看那個才是笑到最後的勝利者。
當然熟讀《孫子兵法》的,自然會知道什麼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偷偷看了她的手藝,平心而論,果然真不是蓋的,那修長的五指合攏一揉並迅速地在泥內穿插,女手纖纖像極翻飛的小蜂鳥,既靈且巧,而且那泥團在她輕搓下,亦滲入了她的柔,雖然不像我那樣有着膽魄與性格,因為這同時也會決定了搓泥的性質走向。但事實是那粗糙的泥團現在卻滲出了一股拙亮的美感,其意更是觀之不盡。禪宗認為“到此不往”,大概也就是這境界,而以她那年紀能達到這份上也算不錯的了。
輸了?這在我字典中真還没出現過,即使盡善盡美想必前方定有更美。比試才剛開始呢!那團泥確是圓潤柔和,卻欠菱角。陰柔得可以,但欠寸勁。以剛入泥,以泥顯思,才能反映生命的恣意,一個創作者眼光的不保留。生而有限,以有限表無限,阿爺的藝術理解在我手中表露無遺。
又過半小時,再過一小時,我們没有對話,泥連手,手連心,心連泥,在泥的世界我們過着招,你一拳,我一掌,你來我往,既不交叠又互相交鋒,容不得一刻走神,也不知是暮鼓還是晨鐘,直至聽得那一聲咳嗽聲,我俩同時停手了。
原來是師傅來了,但是什麼時候來的?不知道,原來忘我就是這個樣子。但他什麼都没有說,只是拍拍她的頭,衝着她笑了笑,而對我,大概只有不屑一顧來形容吧!我還未到不自知的程度──勝負已分。
雖然我不服氣,更不肯就此妥協,但現在我實在没精力了,我一屁股坐到木椅上,她没有說什麼,只是整理收拾着枱面,對啊,你們怨吧!怨我不幫女孩子好了,怨我没風度好了,但我現在不是不想動,是不能動,是連手指也無法升高了,大佬。
好容易才回過氣來,她亦把一切收拾完畢。
她望着我,星星點點的,那就是所謂憐憫的眼光嗎?她說:“你想要證明自己一些什麼嗎?”
我要證明?證明什麼?我?這簡直就是諷刺,對啊,在天地神靈面前也是直說不甘心,不服氣,這又如何?這不是明擺的事實嗎?你們看那烏亮與突出根本就是專業者也難以挑剔的。憑什麼二話不說就拍你的頭,怎麼了,不是偏心是什麼?好歹也要給我一個講法,這樣就走了,算什麼,我可是把自己整個人都投進了泥中,搓啊搓,再搓啊搓……我一股氣把所有都爆發了出來。
她反倒平靜得很,憑空而來,憑空而走,仿佛世俗之事在她身上從未落下什麼痕跡,她之於我,像是經歷了大風大浪的人。
“你没有給泥和人彼此選擇的機會,你只是希望表現你自己,所以“意”反而小了。而且各團泥之間並不平衡,有好有壞,有正有反,用力細節又不同,落差自然就不少。”最後她指了指我的手臂,道:“還有這裏太用力,會易累。”
我……我無語了。
後來我和大小寶談起,他們說:“其實阿虎你又不用介懷,你都没說是比賽。”這是什麼混話,其實什麼是比試?由你一動手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當然開始了還不只是比賽,可能還有一種懵懂清純的情感在不經意間發酵。第二天她為我帶來了按摩軟膏,我終於感受到作為泥的搓揉。好痛好辣但又很刺激,這刀子嘴豆腐心。
我在亂想些什麼?在這裏我還明白了一個道理,所謂成功,不應該只有部分做好,而在於持續把所有細節都做好,我知道她是做到了,而且父親也跟我說了:“強,本身就是一劑毒,開始好強,往後必更好強,而且只要選擇強了,即無任何退路,只有更強、更強、最後強到易折,強到變弱,没有任何迴轉的餘地,所謂搓泥,其本身就是一個準備的過程,一個根基,講求質樸、直接和原始,它並不是要你創造風格,反而更應該柔和地預留所有發展的可能性,所謂大巧若拙是也,想不到年紀比你輕的孩子,居然會有這般修為。”
或許是獨生子,或許是這行當太需要孤獨了,我從小就以為這是寂寞的理由,但黃虎神,由現在開始我想我並不是寂寞的。
六
觀察靈兒久了,發現她總是喜歡坐到木椅上,雙手曲握,十指不停地在膝上揉搓着,乍眼望去,好像是路走多了那部位需要不住往復揉搓才能舒痛那樣,初時我也是這樣子認為的,但後來日子久了,據我了解,方知那不是為了揉搓腿部,反而是在反覆練習呢。天啊!要對一件事有怎樣的熱愛才會有這近乎變態的要求?
雖然以我自身經歷來看這是必需的練習,如我小時候,就是拿廢木在雕雕琢琢,看看木紋,看看木心是怎麼一回事,這裏既是為了熟識木,同時也是要練就手感,到慢慢熟了,才開始看人家的作品,研究人家的不足,思考為什麼作品不好,是下刀太大力了,還是木質本來就不好。這種我們被稱為基本功的,没有兩三年實在玩不轉。但這樣練過關就是,我實在弄不懂她現在還練幹什麼?於是忍不住衝着她問:“其實你一直這樣揉搓着,有意思嗎?”
“什麼没有意思?”
“依我看你的手藝早應該過了這個階段,實在無需浪費時間再練了。”
她搖了搖頭說:“練習是一生的,每天,不,甚至應該是每刻,師傅說技巧方法的領悟是天生的,但功力卻是用時間換來,所謂練武不練功到老一場空。”
“嘩,這是現代人應該說的話嗎?”我口中念念有詞地暗駡。
“你說什麼?”
“不,我没說什麼,對了,是說你太厲害了。”
“為自己做的本份事有什麼厲害。”
“哦,對了,為什麼還不見師傅來的。”當然我實在忍不住要提這個問題,因為一天之中,只有黃昏時才見到他,其餘時間都消失了,試問這哪裏能有時間來教。
“師傅交待了,由我看着你,你刻好那些木,還有那些泥的拉坯。”
“我不是來學泥塑的嗎?”
“師傅說你家是以木雕為主,所以兩者也不能偏廢,而且只要是造像,不少道理還是相通的,所以想看看你其他方面的領悟。”
“OK,SO EASY”
二十分鐘後,我錯了,因為實在不太EASY,因為泥和木都太差了,老實說我真没看過這麼差的材質。
“阿靈,你確定師傅要我用這堆材料嗎?”
“難道你還有看到其他?”
“哦”
我現在艱難地刻和拉,但每下一刀和一搓都是難點,只能慢,還是絶對慢才行,否則以這種材質,一急還是會出大婁子的。當然忙還忙,難還難,但我依然會花點小時間偷偷眼地望着她,雖然她並没注意到,但那一髮一眼一動一顰已不自覺地纏住我,直至她抬頭,我又連忙轉頭裝作若無其事。
她就是這樣目無表情的把情感收到心最深處,但她愈是這樣,我卻愈想探索……
“你可否先停一停?”我說。
“什麼事?”
“你把左手伸出來。”
“為什麼?”
“不要問為什麼,你先做就是。”我幾乎拉她的手在動了。
“好了,不要拉,我自己做就是了,是這樣嗎?”她邊伸邊說着。
“不,高一些。”
“這樣?”
“再高”
“這樣?”
“最高”
她伸長了手仿似長頸鹿吃樹葉似的。我滿意地點點頭,說:“把五指分開”她照辦了。而我則高興地解釋“對了,你為你自己放了個大大的煙花。”
“無聊”她嘴上雖然這樣說,而且又趕忙轉頭,但我見到她真的有笑。看着她原來憂鬱的樣子掛上淺淺的笑容就已經足夠了,而我亦不自覺跟着歡慰地笑了。
再轉頭時,毛巾也同時擲來“你還笑,你完成不了功課,看師傅回來怎麼交待!”
“好,好,我做就是了。”而她亦真用心地指點我,就這樣消磨了一個美好而又艱難的下午,直至師傅回來。
老實說雖然我已盡了全力,但現在亦只能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因為做得實在太慢了,結果連一個像樣的成品都没有,只見師傅把它們都拿上手,說:“很好,不錯。”我才大大地舒了口氣,但寬心還寬心,不明所意卻是必然的,於是我問:“師傅我只做了這些,還這麼慢,你不怪我嗎?”
“怪?有什麼好怪?這練習的重點就是慢,你以為這是要賽跑嗎?你能比機器更快?只有一點一點地做,你才會發現問題,你做得慢,證明你是在研究解決問題的方法,這很好,而且亦只有這種每一刀都在思考,時間長了,才能把性子和感覺都磨出來了。這就是我們中國人說的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的道理。”師傅笑着說。
原來是這樣,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師傅笑了,而且他還像爺爺一樣地指點我“這裏必須從側面開始修,然後用文力精細地把刀一步一步往上推……” 這樣讓我感到無限的温暖。而且看着師傅指點下完成的像,亦有着同一種的暖和感覺,即使假手於人,但他對人物的情感捕捉依然敏感纖細,實算得上南方,不,是中國第一才對。
好容易完成了今天訓練,再望向之前那堆“廢料”,發現廢料都不廢了,這是奇蹟,是我師傅洪鐵手,鐵手底下創出來的奇蹟。這個奇蹟教曉了我一個道理,一塊材料有時並不是最重要的,只要被合適地處理,將會是另一個世界,所以重要的是我們怎樣去處理。最後師傅還告誡我們,今天的機械造像,無論是造型和氣象都不行,為什麼呢?不是機械不精準不完美,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它永遠不會明白什麼是巧不如拙,有時錯誤和意外,以至人手的調和都是一種境界的追求。
以後我更勤加練藝,當然這裏有一點我是覺得十分奇怪的,因為儘管師傅技藝高超,但卻從不見他動手作像,工具什麼碰都不碰,開始我還以為是師傅覺我學淺,無需動手,可往後情況卻依然没變。
好奇害死貓,雖然我祈求自己保持忍耐,但現在四下無人,我終於忍不住翻開師傅的行李箱,我想即使找不到什麼綫索,或許看看師傅的造像手藝也能聊表安慰,果然就在箱子的底層,我看到那嚴密的盒子,幾經努力,終於把它打開了,映入眼的就是我渴望看到的一雙佛陀,我小心地把它取出,整個人都呆了,這雙神像不大,但造工,怎說呢?我只能用巧奪天工來形容,我相信你們是没可能有我的觸動的,因為只有行內人才明白什麼是多一分則多,少一分則少,這像無論是重量、比例、手感、視覺都給人一種平衡感,正正由於平衡,所以才什麼都處於盈滿,尤其是用色,像的用色艷而不爭,而且那種感覺就是獨有的,應該是師傅自己調的顏色,但是,没錯,這個像左上角額首處有紅,應該不是像本身的顏色,但已因年月死食在像內,我急忙再看另一個,果然没有異樣,這像的確有問題,亦是唯一最大的遺憾,遺憾……還有,對了,就是那一種肅殺的感覺,當然金剛怒目是為了降伏四魔,但若是佛陀應該是要呈現慈悲六道,怎麼橫看豎看都少了那種慈悲?
在百思不得其解之際,她進來了,老實說真嚇我一大跳,差點把手上的像丟了。
“阿靈,是你,你想嚇死人咩!”
“你為什麼要翻師傅的東西?還拿了這個雙像,快拿回來。”說着同時已把像搶了過去。
“還拿了這雙像?阿靈即是你知道這雙像的來歷。”
“這是師傅的東西,關你什麼事?”
我把我對師傅不動手,以及這像的感覺說了一遍。
靈兒把那個像收好,對我說:“我也不知道師傅不動手的原因,但它卻從不碰這雙像,有時夜深人靜,師傅便會摸着這個盒子,但還未打開就哭了起來,我從來都不敢問,你以後也不准問,免得師傅傷心。”
每個人都有一段傷心事,強如師傅也不例外,那時我只想到這份上,可不知原來這像關係至大。
在一段時候的閉關修練後,今天我們終於結伴出遊,因為師傅說:閉門造車是永遠造不出偉大的作品,只有存於民間,融合民間才是最鮮活的。走在路上,我打醒十二分精神留意神像,可惜走了一個上午仍一無所獲,我提議去廟裏找,師傅搖了搖手便繼續走自己的路,回到師傅家裏,原以為就此散課回家,誰知卻來了考核。
“你們學到什麼?”
我見師傅朝我望來,我只好亂吹一通了。“我想是鍛練我們腳骨力,對了,還有練氣,有良好的體魄,才能做一個稱職的師傅。”
“你認為呢?”問靈兒。
“唔……我在招牌裏看到那些字,它們都勾得十分粗身,我想是容易搶到其他人的目光,而且那些字的結構,都會筆筆相連,連貫成一個整體,應該是為了方便塑字和安裝,而且那些英文及數字不少是以手繪形式勾畫,與中文字不是太搭配,應該是屬於舊式的招牌風格,還有那些招牌字的次序都是有講究的,就是令人順讀的同時亦把人不知不覺的帶入門口,這裏就像我們的用色,先在眼睛的視覺水平加重亮點,及後由輕至重引人觀賞整尊佛像。”
“還有這回事?”我不禁暗嘆,看來這些年是白活了,她說的大概是“景然棧”、“樂春堂”和“永利瓷號山貨店”等招牌,這些我由小到大都不知看多少遍了,怎麼就看不出什麼道理來?
但要求更高的師傅說:“人也要多加留意,不同地方,甚至是同一地方的不同區域,因工作、因經歷的不同都會呈現出不同的體貌,如南方呈靈,北方顯獷,造神像不能一本手藝走天涯,要按地按時按人,細緻比對觀察,才能反映地方特色之所在。尤其是阿虎你紮根本地,你家過往就以造漁船神像為主,由你們的手藝已能看到這層影子,但現在你家還有造多少海神像,你應該很清楚,現在都以陸地,尤其廟內為主,海與陸的技法原理相同,但微處分別亦不少,故你更要知道這層道理。”
“原來我和爸一直都錯了,還以為傳承了爺爺的傳統技法。”
“這關鍵是環境轉變造成的,怪不了你爸,也怪不了你爺爺,怎說都是個小修正,但你可要知道修正是下一次更成功的前奏。”
什麼是茅塞頓開,我想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