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傳寶
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散文學會會員、江蘇省詩詞協會會員、南京市浦口區作協副主席。
“冷靜思考，沉著答題。”站在講台，迎面八個藍底白字的字赫然醒目，教室裡是參加江蘇省高等教育自學考試的考生，或奮筆，或沉思，或張望，或抓撓，諸相種種。
此情此景，觸目生情。往事如煙，歷歷在目。我已然回到了32年前的考場，看到了32年前的自己。
1990年8月，我從曉莊師範學校畢業，走上教壇。中師文化程度的我，面對天真可愛、愛尋根究底的學生的諸多問題，由自信滿滿漸漸疑惑不決，正所謂“學然後知不足，教然後知困”。在新教師培訓課上，專家旁徵博引、娓娓道來的報告演說，令我艷羨不已：何時我亦有此種學識廣博、隨手拈來的神采！
繼續學習、提高自我的念想佔據了我求知的靈魂。但是在那個年代，除了全日制學習之外，鮮有提高自身文化水平的有效渠道。一個偶然機會，我認識了一位同是曉莊師範學校畢業的高年級校友。他已是大專文化，正乘勢而上學習本科。向其討教，方知他正在進行的是江蘇省高等教育自學考試。學長向我詳細介紹了自學考試的種種方法、途徑，就連報名地址、注意事項都毫無保留地告知我。可謂鉅細無遺。
“學無止境。”小小的中師學歷、膚淺的文化學識，迫使我下定決心努力學習、銳意進取。
從1990年11月起，我加入了江蘇省高等教育自學考試的隊伍。這種自考，沒有任何外在的輔助手段。教材要自購，內容要自定，沒有固定學習時間，完全是自學。報名之後就是參加考試了。中間的學習環節全憑自我努力，既無老師指導，又無學友幫助，更無他人督促。稍微鬆懈就是江河日下。所以，自考全憑定力，全在自覺。
捧著厚重的書籍，我孜孜不倦地學習。沒有書本的墨香，只有苦心孤詣的鑽研。偏僻落後的農村小學，獨學無友，孤陋寡聞，寂寞孤獨無以復加，無法形容。冬天，簡易宿舍通透清寒，孤燈清影下，一顆年輕熾熱的求知之心在與燈火的光明相和相應；夏夜，暑熱難當，蚊聲成雷，仍有不懈的讀書聲汩汩流淌，如山中清泉，雖然微不足道，卻驛動著奮發進取的心願。
整整三年，一千多個日夜，我卻毫無“彈指一揮間”的匆匆之感。白天，我備課上課、批改輔導；晚上，抱定書本不放鬆，孜孜以求，殊不懈怠。每個夜晚，我在書桌前，都要演繹這樣的畫面：左手拿書，右手記述，口中朗讀背誦，不絕於口。 “不出聲音不讀書”“不動筆墨不讀書”已然成為我的閱讀習慣，多年如一日地保留，直至現在。
詩經有云：“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多少人的熱情全憑一時之興趣，待到興趣索然，追求理想的夙願也就風平浪靜、不知所終了。我深知“行百里者半九十”這個顛撲不破的聖言哲理，在同齡人打牌唱歌時，我燈下苦讀；在周末寒暑假時，我一心向書；在他人冷嘲熱諷時，我拋卻徬徨；在課務冗繁時，我毫不懈怠。
“功夫不負有心人。”三年後，我捧著鮮紅的大專畢業證書，一切的憂愁煩惱，一切的酸甜苦辣，都在成功的汗水與淚水中煙消雲散。 “艱難困苦，玉汝於成。”乘勢而上，我又繼續苦讀，報考了本科自考。
三年，又是艱辛的三年。我跋山涉水，獨自在書山行走，在學海遨遊。現在想想，當年的求學之路何其艱辛！父母沒有文化，自然不懂學問；地處偏僻鄉村，談笑無鴻儒，往來有白丁；沒有師長點撥，更無資金支持。
深深地記得一件事。某個四月下旬週六，我們一行人要參加自考。那時的周六，學校正常上課，主持中心校工作的虞書記早就在會上通告，週六有上級領導前來視察，舉足輕重，全校要做好迎查準備。 “這是在上級領導面前充分展示我們中心校教師精神風貌的大好機會，我們要全力以赴，不得懈怠。”虞書記如是說。
當虞書記得知我們幾人準備參加週六的自考時，立馬派人找到我們，集中開會。他反复地強調了周六迎接上級檢查的至關重要性，宣講了學校對教師的具體要求，不苟言笑的老書記神色凝重、凜若冰霜。他滔滔不絕地說了許多，有理論，更有家長式的居高臨下。最後，他進行了高度總結：“說一千道一萬，這個星期六，你們正常到學校上班，不得有違反校紀校規的行為。否則……”虞書記頓了頓，提高嗓音，“後果自負！”
虞書記踱著中規中矩的方步出了辦公室。留下我們幾個年輕人面面相覷。大家正待商量如何應對，忽見虞書記穩步折回，臉上不見之前鄭重神色，他掏出一支煙，點燃，猛吸了兩口，望著我們，用如同托爾斯泰的銳利的眼光掃描了我們一圈，虞書記輕咳了一聲：“你們都是學校的年輕人，將來是學校的骨幹棟樑，需要學校培養，更需要上級領導賞識。你們想想，週六正是在領導面前展示你們能力的絕好機會，你們怎麼能輕易就放棄了呢？”一番語重心長的話說的幾人連連點頭。見我們有所鬆動，虞書記趁熱打鐵，語氣語調也不似方才：“其實，學校真的為你們好。我是中師文化，工作三十年，不也游刃有餘嗎？你們的中師文憑，一輩子也都行得通，絕不會落後的！聽我的，不會吃虧上當的！”
虞書記講的感天動地，我卻是另一番心事：一年只有春秋兩次自考。為了這次考試，我幾乎廢寢忘食、夜以繼日，準備了半年，說放棄就放棄，我是一萬個不甘。再說，參加自考行為正當，允許請假（當時的教育局為了鼓勵教師提高學歷，發文批准）。我卻是不擔心。但是，轉念一想，這假即便請得下來，卻是違逆領導，以後不待見，也著實令人憂心忡忡的了。
思前想後，幾乎整整一宿未曾安睡。臨近清晨方才昏昏沉沉入眠。醒來已是陽光高照。怎麼辦？我顧不了許多，拿起書本，騎車直奔橋林車站，匆匆踏上了前往江浦的公共汽車。思慮多多也是無益，既來之則安之，我靜下心來，拿起了書本。
那天的自考，我平心靜氣，神若遊龍。做不到工作自考兩全其美，決不能兩頭皆空！
不出所料，週一的教師晨會，我是灰頭土臉。除了我，其他的老師都在學校堅守。雖說上週六，上級領導匆匆過場，無暇關心年輕教師；雖說我早已拜託魏老師遞交請假條。卻是觸犯了“龍顏”。在他們看來，是大逆不道，是不可小覷。從此，我的諸多自考同事放棄了學習，轉為從政。現在，他們也陸陸續續地當上了地方學校領導，也揚眉吐氣、昂首闊步，也睥睨我等、傲視群賢。但在我一介布衣看來，他們的追求於我如浮雲。我既不汲汲於富貴，也無覬覦之心。他們的勝利我不稀罕，道不同不相為謀。再說，我也有我的所得。
我覺得，做自己喜歡的事，最快樂。我喜歡的事就是讀書寫作，就是提高自身素養。經營自己的長處，能使人生增值；經營自己的短處，能使人生貶值。為什麼舍長取短呢？這樣的人生何其悲戚！
1997年12月，自考本科文憑到手。歷時六載的自學之路劃上了圓滿的句號。其間心酸，難以言表。唯有歷年照片見證：由於腦力頻繁，白髮漸多、漸稀，已由“白頭搔更短，渾慾不勝簪”到如今的“地中海”。感慨之餘，深深為當年的艱難險阻之路而有所懷想。但是，如果再回到從前，我依然如故地參加自考，無怨無悔。這個時候，我方才真正理解“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感受。這個“伊人”就是讓我終生難忘的自考經歷了。
走出回憶，歲月在無情流逝，皺紋與滄桑已漸入額頭，浮於臉龐，成為時光越過的烙印。如今的我，已不再不惑之年，而近知天命之年。所謂“天命”，是否如聖賢孔子所言“通達上天的意旨”，我不得而知。但我明曉並堅信，順從天道規律雖是自然之法則，卻也離開不了人為的努力。設想，順其自然而不奮發有為，如今的我必將如同32年前的小我幼我一般，困厄迷惘，立於青春的十字路口，徬徨不決。若言今日我有些許成績，應該完全感謝當年的自考，當年的不懈。
歲月如白駒過隙，32年一晃即逝。再回首已是中年。面對眼前的參加自考的年輕學子，我只想說：“加油！相信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