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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與靈兒相處都有一段日子了,我亦施展了不少手段來逗她開心,但她的心依然像個無底洞似的,無論怎麼努力都填不上。而且我也知道她的內心是不喜歡孤單的,但偏偏卻不得不與孤單共生。當然孤單的人不會傷害別人,他們只會傷害自己,但她不知道傷了自己,就是傷害了我。
這一年以來我都不敢表露這情感,只能將愛都揉到泥土上,然後掩埋,當然有時都會情不自感的露了些底──
“阿靈”
“唔”
“阿靈”
“唔”
“阿靈”
“唔”
“阿靈、阿靈、阿靈”
“唔、唔、唔”
聽着她的每一個回應,都為我帶來莫大的喜悅。即使有時我們會整天無言,而且還佔了大多時候,但這裏的相對相守,就像一對老伴,單是感知對方的存在也夠繾綣。
又這樣過了大半年,我終於鼓起勇氣約了她去夏夜的海灘,月朗、星稀、海濤、微風,再加上一襲青長衫的靈兒,還有什麼比這更有情調?她就這樣坐在我旁邊,長黑髮紛披,香氣淡淡的把我染成同質。
“夏夜的海多好啊!”對,多麼的廢話,但也換來她的淡淡一笑,我雖有點迷糊醉了,但靈魂卻出奇的清明,於是我伸手輕碰了她,就像在觸碰全世界所有的喜悅一樣,我同時也感到她傳過來的體温,若然有些温度是不會忘記的,我想就是這種。
但她卻退縮了,眼內亦出現了惶恐。我嘗試用言語來撫平她的害怕。
“謝謝你,因為你我才能超越自己,不單技藝,還有感情。由我第一次見就十分喜歡你”。
“喜歡我什麼?”
“我也不知道,總之我覺得什麼也挺好的。”
“你不知道,但我卻知道,就是在山頭哭的樣子,那水汪汪的眼睛,還有那聲綫,那男孩曾大喊着‘我知道自己是業餘的,不,是連業餘都稱不上。’他亦抱怨他的爸爸,但有父親的籌謀和關心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嗎?”
“你,你……你就是當年在墳場的女孩子。”我驚訝地望着她。
她眼眨淚光點頭繼續說:“是我謝謝才對,你剛剛說的是我一生中聽過最堅定最感人的說話。”
這時我下意識的想撲入我們的懷抱,對,就屬於我們的。但她拒絶了,並笑中有淚地說:為了答謝你,我想告訴你一個故事。
從前有個孩子出生,原本家裏應該是歡天喜地的,但可惜就在出生的當天父親卻因走私而被抓去槍斃了,所以這個孩子從没有見過父親,以及得到那一半應得的父愛,當然無論是什麼人,甚至是至親的家人都認為這個孩子絶對是個災星,可幸還有母親的一點憐憫,但不知是否前世作孽,後來發現孩子身體有點不尋常,找個醫生看後,發現孩子未必是男孩子,那她是女孩子吧!又未必,總之身體裏兩性的性徵皆有,當然理論上家裏可以為孩子選擇性別,但這地裏不知有没有醫院能做此手術,亦不擔保有没有後遺症。對了,可以說是“兩性畸形”、“性別畸形”、“性別紊亂”,當然最簡單的叫法就是陰陽人。那位母親聽到這裏都經已瘋了,她由此亦深信這孩子是災星,是怪物,所以每天對他或她拳打腳踢,連尾骨都被打曲了。孩子當然不能睡床,甚至不能飽飯,但最後母親依然離這個親生孩子而去,改嫁他人了,並留下那句最狠毒的話“我缺了八輩子的德,生了你這個不男不女的怪物。”那孩子不知哭了多久,離開了没有親人的家,在地裏挖吃的,在垃圾堆裏找穿的,總之勉強是勉強活了下來,但這樣有意思嗎?孩子也等着老天爺把命收回。那天狂風暴雨,孩子偷進到廟內,望着一尊尊神像,心中不禁覺得可親起來了,於是便上前扭着。即使冰冷冰冷的,但怎說也是個依靠。
或許真的有神的存在,就在這時,遇到了師傅,師傅見荒郊野外,一個孩子扭着神像也給他遇上,認為是有緣。所以分了些食物給這可憐的孩子。但吃了食物即使是狗也會跟人啊!所以這個孩子也死跟着師傅,師傅見狀也不多說,兩人便無端地走在一起。一段日子後,師傅看到孩子每到一處便找神像,大概認為與神佛有緣,自己也是個修神像的,故打算傳孩子技藝,但孩子這些年也見過世面了,知道但凡手藝都是傳男不傳女,傳裏不傳外,但自己呢?或許連女都不算,就是個妖物,怎麼能承傳手藝?孩子只好一邊叩頭,一邊道出實情,他現在不是求師授藝,而是希望師傅不要將自己趕走,當然師傅即使見過更多世面也真未聽過這回事,但他卻笑說:“我們都是有罪孽的人啊!有罪孽的人走在一起多好,對了,你以後就大方地做個女孩子,我的全部技藝都傳給你,你就是你,不是男亦不是女。”孩子十分樂意師傅的選擇,從始打扮什麼的都開始女性化,師傅對她很好,甚至學藝有成後帶她找到母親,但狠心的母親卻說從没有生過那孩子,孩子還以為是自己過去不好,現在學有所成或許能換回母親的愛,但母親的回應終於讓她徹底死心了,她踏着母親家門的三輪車,就這樣撞到他們的雞棚上,一切怨和惡都消去,而她亦全心全意跟着師傅,直至來到澳門。
阿靈最後說:“我一直有個願望,希望可以找人與我一起造108尊神像,所以……”
我,在我還未來得及反應,雨卻已飄灑了下來,不消一刻連閃電都變成一道道飛馳的銀龍降臨人間,我們急忙走避,尤其是我也跟着急忙走避。
而整件事亦已抽象成一個符號
“!”
八
雨有很多時候都會這樣不合時宜地出現,對於水浸,我們家早已對此麻目了,因為這區近海,不,應該這樣說,這裏從前就是在海裏,相信隨便一挖,把古物一擺,也能成家自然博物館,而我亦堅信政府填海時壓根就没有考慮到堤壩或儲水池之類的想法,所以水浸絶對是家常便飯,或許不熟識這區的人們會認為這是件苦事,但我卻不這樣認為,因為這些時候總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舉些例子讓你們開開眼界吧!如在水浸期間,不少的近海魚檔魚欄都會有“走魚”的情況,我與一眾小夥伴都會去徒手“撈魚”,有時幸運的話,不要說是黃花、鰂魚,甚至是石斑、海蟹都有機會撈到。這些甜頭可遇不可求,並非次次得手?對的,的確是這樣,但有些着數卻是每次水浸都會出現的,那就是水浸貨,只要每次水浸,各店各戶都會推出水浸貨,什麼波鞋、文具、布匹、玩具、衫褲……你能想到的會有,不能想到的也會有,只要看中時機,在水退那刻開始快人一步,基本想要什麼就有什麼,為什麼這些貨不早轉移?根都在這裏,轉移去哪裏?其他地方你們有錢租嗎?而且水從來都是來得很快的,我告訴大家,這一分鐘水來到小腿,下一分鐘水就有可能來到胸口,你想救貨都無從救起,所以你們的提議根本明顯是隔靴搲痕,抓不到什麼重點。當然我不會怪你們不明白,因為若要明白是要付上代價的,連我們都不例外。
這夜很熱,在碌架床加蓆子再加用冷水抹床都無法令人深睡,但見工作房內有微光,我也知道睡不着的還不只我一人,我躡手躡腳地起床,在門縫中偷看着,這是我從小到大都喜歡的把戲,就是偷窺他人。見着父親在定位,在拉尺,在接木,在打磨,在去飛刺,在上底灰,在貼麻布,在上漆,這些程序繁瑣,但總讓人看後安心,而且這裏又因為隔着工具,故使得他與木的觸碰不是侵略而是開拓。我想父親總有天會意識到他已能進入木的內心,且又是最了解木結構狀況的人,當然父親並不會在意人們到底對此如何去評價,他期待的就是這種在木與人之間的遊走。
在這房內,時間是無意義的,或者說是失效的,若然說有什麼能真正感知時間的存在,那麼大概就是眼前在刻的這尊神像。現在父親汗流夾背到底衫都透露着肉色了,望着他的背影,一陣酸味便湧上心頭,於是我在合子櫃裏拿了涼水讓父親去喝,但門還未推開,父親已頭也不回隔空問着:“為什麼還没有睡?”我回應:“這天太熱了,熱得有點不正常。”他也喃喃道:“對啊,都什麼月份了,還這麼熱,而且都已經熱了很多天了。”
“會不會要打風?是就好了,不用上課。”
“是你個大頭鬼,淨想着不用上課的歪腦筋,現在都已經九月了還有什麼風。”
“天有不測風雲嘛!”
“收起你的烏鴉嘴,你不知道若然打風水浸會有多恐怖。”
“對,像猛鬼街那樣恐怖好嗎?是了,爸,你這麼晚還不去睡?”
“你看不見放在那裏堆放的木料嗎?”
我望了望:“什麼時候來了這麼多不同種類的木料?”我拿上手把玩,“而且都是好料來的。”
的確,樟木、柚木是我們家最常用的兩種木材,但依我看還有黑檀、銀杏、沉香、紫檀、花梨、酸枝、紅豆杉等,實在好不精彩。
“這些天你功課緊,而且又要去師傅那裏學藝,回來就睡了,那知道店進貨了。”
“有大客?”
父親雖然笑而不語,但看他蜜糖似的,就知道是筆大買賣了。
“對,我還忘了,爸喝杯水吧!而且天氣這麼熱了,你還一個人‘屈’在房內。”
“我不口喝,你喝吧!喝完就早點去睡。”我想,這裏並不是怕我夜睡,而是希望我還他一個乾淨的空間。什麼是乾淨?大概就是乾淨到空靈似的,比單純的靜還要更高的層次,父親圖的就是這個。
這時看着父親工作的背影,仿佛又看到昔日爺爺在生時與師傅們努力在幹的樣子,他們都撓頭散發,就地晾衣,有的甚至就在脫衣搓腳,累了,隨便在工作房席地而睡,若然說與過去有差的是,現在只剩下父親孤身一人了。
我安心睡沉,不知是否因為太累,還是天氣終於轉涼了,更大可能是那些星星點點從天空灑下的雨粉,真是場解熱雨,是好雨,起初我是這樣認為的。直至當我聽到父親那一聲大叫,“來大水了。” 誰知雨已在我睡甜的時候由緩變危,我聞聲後嚇得整個人從床上彈了起來。現在從小窗外放眼望去,街道上正下着天連地,地連天永無止境的雨,以至整個天地都像被雨縫起來似的。若然不說清情況,大概人家會以為這是在汪洋上航行的郵輪窗口,但話又說回來,若然是在郵輪內還好,起碼能浮,但隨着母親的尖叫,我知道這裏即使真是條船,大概也是進水的了,現在廳堂各處已看到零星的盆、桶在載浮載沉,已完全說明了水的偷襲成功,我趕緊下了床,父母親已各自飛快地收拾東西,母親拿的是錢財和近身證件,父親則在救其珍貴的木料,畢竟木料入水,而且還包括了海水、雨水和廢水,這絶對不是件好事。但木料非輕,量亦非少,即使我全力投入,一時三刻也難以全部運去閣樓。
“阿波,我去看看外面的情況。”母親跟父親說着。但在父親半個“不”字還未來得及吐出口時,電光火石間,水已霎時間湧了進來,我和母親連呼喊的機會都没有就同時被水衝倒了,這哪裏是水,簡直就是滔天巨浪,你無法想像原來門後根本就已是一道水牆,是啊,欺山莫欺水,我一直太忽略了這些看似文靜的水,但現在後悔也遲了,我叫喚着父母,父母也叫喚着我,我們一起拍動雙手,為了救與被救……幾經掙扎,我們終於游到閣樓,母親驚魂未定,一直在重複:“過去還没有這種狀況”,而電此時也跟着停了,一家人就這樣被包裹在黑暗中,父親把我們擁得死死的,但卻什麼也没說。大概問題是解決不了,我這樣想着。
到了下午三時半,水才漸漸退去,但空氣中仍帶着鹹味,望着被毁的家園,母親臉上淚涔涔的五官已模糊不清了,而父親則第一時間下樓跑去工作房,但在佈滿泥濘的地上,除了一個個零亂的腳印,哪還有什麼木料的踪影?但父親依然俯着身,一件件地拾起來看,在我看來這是在收拾破碎的希望,現在望着他,真令我想起從前在屋後那些被野貓搗毁的蕃茄和花,那時看着那些死去的植株,總是耐不住失望透頂的想放棄逃離,但父親則會很耐性地陪着我去白鴿巢公園看花,父親說他小時候曾想過去公園當個園丁,現在雖然不可能了,但看着花依然能令他寬心,或許在屋後應該有些是活的但是我們没有注意到呢!我們實在不應放棄這希望,那時我還老大不情願,心想:“又不是你的心血,是我的心血呢,你怎知在摧毁中重新站起來的痛?還空談什麼希望?”誰知那些新種的植物卻又成為他新忙碌的事情,他不單施肥鋤土,有時甚至連新出的葉片也會拿抹布擦個乾淨。現在又看着他,他那在痛苦中認真的樣子,我在這裏真切地感到他並没有一絲躱避着作為男人、作為父親的角色。
推門,門也跟着毁了。我們做賊似的在探着頭腦,邁步出走,一個災後的世界就這樣不客氣地映入眼簾,從大門到爐石塘邊,沿途滿目瘡痍,地上殘留着一堆堆黑色的殘骸,其他鮮活的顏色已被沖得一乾二淨,我大概被這從未見過的景象震懾住了,所以走起來總是戰戰兢兢的,現在若然你是個冷血無感的人,或許是最幸運的,否則看到眼前這景象,又帶着那絲絲的感情,那麼就註定了你心靈上的不幸。你們看那些一整塊的巧克力,我記得就是放在玻璃大罐中,每天買多少店東就給你敲多少,然後逐斤秤,有時吃飯前母親會給我一塊,我會很不捨得地一點一點吃着,甚至掰成兩小塊,左手與右手比賽吃慢,但現在那一堆可憐的巧克力卻與玻璃碎片和污泥混為一體了,實在令人好生心痛。到了心叔的家照例注意到那高大鐵門,只是年畫神案已被沖散,以及堅記炭火四字的塑灰毁了。說真的,這時實在不喜歡碰見其他的鄰居,即使是任何一個,因為我們除了無言之外,實在没有多餘的心情來寒暄和慰問,這裏很幸運始終没有看見心叔一家,我以為。但隔天後,我才知道心叔和心姨已經悄然無色地走了,他們在救貨時被突如其來的大水一衝,兩人撞在牆上被撞暈了,昨天消防的“水鬼”才發現他們的屍體。原本他們兩人都已經離開了這裏,短期內亦有計劃準備要搬店,但看見下大雨淹大水,故才折返檢查一次,就像每次離開都檢查大鎖和電燈一樣,他們就是這樣的一絲不苟,但原來“一絲不苟”這個褒義詞關鍵時候都會累死人。可憐心叔心姨,年少時就已青梅竹馬,愛情開花結果後,夫唱婦隨地去到司打口賣祖傳的疳積散,心叔雖然個子矮小,但一身功夫裝,橫練的肌肉只消身板一挺,眼角一瞄,似在睥睨凡世,同時亦在宣示男子漢的勇猛,觀眾看他,他看的卻是天下,而當年,無論是我弱小的心靈,還是身軀都為這氣勢所折服。後來為了推銷藥散,心叔心姨又買了隻猴子,“看住”,“跳”,“翻筋斗”,“敬禮”……逗得我們全家發笑良久,而且只要一有人買藥,那猴子就會醒目地打恭作揖,好不機靈。但後來政府整頓市容,他們才被迫退下火綫,猴子也放生到松山野外。原以為山窮水盡,生計全無,而且不說不知當時他們已自殺很多遍了,如吊頸,繩斷了;跳海,水性太好,最後被水沖了回來;跳山總行吧!但只是斷了腿;所以說閻王要你三更死,誰能二更先報到?死都没門,怎辦?對啊,有一種死法,就是活窮死,前世造孽呢!原本都橫了心腸,誰知柳暗花明又一村,機緣巧合下來到堅記雜貨,其前身就是賣炭火的,後來老闆見炭火買賣式微才改為做賣糧油雜貨,心叔心姨就是那時候進店的,由最低層打雜做起,反正命都不要了,倒不如把命也賣在工作上,一步一腳印,再一直升到管數和大單(即與大公司談生意訂單),那年頭在7-11式的便利店還未風行之時,有這樣的一間雜貨已是街坊不得了的大事,而所謂的雜貨,顧名思義就是夠雜,由文具書簿,到糧油雜食,甚至茶葉煙絲都有,甚至最誇張的是,在几凳底下是貨,在小盆邊的是貨,在鞋盒內是貨,簡直就是貨的天下,你會驚訝一間小店居然可以像叮噹的百寶袋一樣,你能想到的有,不能想到的也有。然而它不單是承載着物質,更重要的是帶來世界最新的生活訊息。而且不買這些無所謂,你有你的自由,但心叔心姨是不會死心的,他們會說:“虎仔,你是讀書的好學生,字寫得不好,功課就慘了,功課不好,成績就慘了,成績不好,前途就慘了,到時你阿爸阿媽還哪裏有福享?所以根本就是要買枝好筆。”雖然我到最後都弄不清這是什麼邏輯,但那時聽到真的覺得很有道理呢!所以也真的買了不少,好像買了就是成功的保證,但買筆總不能每天都買吧!這是對的,所以心叔會說:“買顆蜜蜂糖也好。”,你們看,拼生意拼到這樣,誰不會成功?後來那位單老闆膝下無兒,心叔心姨就順理成章地接管了生意。看着他們的經歷,簡直就是一部活生生的奮鬥電影,可惜,看到今天才知道原來是一部黑色恐怖電影。我們每個人都逃不過命運,但命運到底又是什麼?誰能給我們一個答案?神嗎?
原來父親還悲痛於木料、金錢和生意的損失,但後來他大概明白到人在風雨中,受點傷受點痛,相對於生命的流逝,那又算得了什麼?最後他也不得不嘆口氣道:“命没沖去就好。”當然,父親的命没有被沖去自然是萬幸,但連那套貼身的雕刻工具也没有失去,更是萬幸中的萬幸。而我亦不知為何,忽然又想起了靈兒,你没事嗎?一切可安好?劫後餘生,想見不應見的人,矛盾,非常。
半月後,雖然一切看似已回復正常,但正如大病初癒的人一樣,這片社區卻是虛弱得很,不要說間歇性的停水停電了,也不要說基建設施毁了,我們只說信心被打倒一項,就足夠這區好受了,這裏不單受水浸貨困擾,對啊,即使你的貨没有浸,人家也不信你啊!甚至還會傳這區是災後的疫區,疫區啊,被扣上多大的帽子,有事無事人家也不會再來這裏了,没了生意的盼頭,試問我們又怎能捱下去呢!你看,一些老店如張伯的、黃嬸的、輝叔的不是都說退休了嗎?我也知他們心不甘,情不願,但這又有什麼辦法?有很多事當你老了,當你没精力了,自然就要放棄,你不想?Sorry,現實就是這樣。
有人走了,有人在等,但父親呢?他在造,造什麼?造神像,他用未完全浸壞的木料在造像,這是什麼時候了?只有傻佬才會這樣去做,但深想一層傻勁並非他獨有,從環境來看,各個街坊都盡力地幫助大家,收拾垃圾的收拾垃圾,清潔街道的清潔街道,捐物資的捐物資的,所謂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即使無錢無力的也會有事無事的跑來安慰。當然相比起血統遺傳來說,我想受家族,受父親的影響會更大。爺爺就曾將不少錢捐去給奧比斯,奧比斯是什麼?我不太清楚,只知道是救人眼睛的慈善機構吧!大概是在我出生後,爺爺的眼睛就不好使了,而雕東西除了手外,最考的就是眼力,所以捐錢給眼有事的人便成為爺爺後半生的大事,當然免費為廟造像,節慶日再捐一些錢還是有的,但相比起助眼一事,其他的捐獻便顯得小巫見大巫了。實話實說,無論做善事的出發點是什麼,做什麼類型的善事,甚至捐得多寡,我想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去實踐,去做了,父親雖然比不上爺爺,但他畢竟是做了,不單出錢還出心。他開始把餘木雕了起來,日連夜,夜連日的,造好後,還會祭拜一下,合着掌唸一通經文。爺爺曾說過:“一座好的神像,自是有比它更好的工匠。”,但世人只知有神,卻永遠都不知道工匠到底在哪裏?其實這裏本身就是一個偽命題,因為工匠的心已經永遠留在神像之內。最後望着神像一個個的送到街坊手上,尤其是失去親人的鄰里,相比起錢,他們還多了一份心靈的庇佑。
我在做什麼?畢竟我也流着黃氏的血脈,自然也應該找些事做才對,就拾荒啦,去執一些爛拖鞋、鐵罐、玻璃瓶、舊輪胎……等等,去淨化環境,淨化環境?好吧我說了,是去換麥芽糖好了。但我剛剛不是已說過了嗎?無論做善事的出發點是什麼,做什麼類型的善事都不是重點,嘻嘻……對了,就這樣苦中作樂的忘記過去最好。
當我拿着麥芽糖回到家時,我就隱約聽到母親在說:“其實這不是一個機會嗎?或許連上天都想我們這樣做呢!”
“這怎麼可能?”
“事實就擺在面前,可不可能你自己都應該十分清楚才是。”
“停!”父親不是在對母親說,還是在對自己說,是怕自己從這刻開始就是没完没了的胡思亂想?
母親賭氣地回到房內,父親則點了香,對着爺爺的神主牌,口中唸唸有詞,我想他是希望透過對爺爺的告解來安慰着自己:“再守一下,再守一下就好了。”但兵敗如山倒,清兵都入關了,還守?守個屁。而且我們家並不是孤例,不少同期的“公仔舖”都關了,根據經驗,人愈是對某件事上心,自然就更會害怕失去,所以不得不採取更為極端的保護措施,而當所有措施都回天乏術,人就會失去自我,甚至希圖神明的保佑,但作為身靈的依體神像,以及造像者都走向絶路,神又是否都會走投無路?這箇中關係很複雜,我實在無法解套,當然這也只是我一閃而過的念頭,我亦不曾想到原來問題早比我想的更為嚴重。
久雨而來的放晴日,還會一直放晴嗎?
九
“人是需要邏輯來生存的”。最早聽到這句說話的是從電視中一個好像很有權威的心理學專家--顧修全博士口中。當時迷於他長得高頭大馬,又梳個中間分界,以及說話的風采而不能自拔,倒也没有太注意這句話的深意,現在回想起來才真是味道。人是需要邏輯的,對,一加一是二,這是邏輯,落雨要收衫,這是邏輯;股市波動,損手離場是大鰐操盤,這是邏輯。OK,如果没有邏輯呢?如無故閃電、行雷、地震和洪水呢?對,在古代我們會說這是天人感應。這是天子施政有過失,於是產生了災害。這是一種天神的示警,若然不改就會予以更大更恐怖的懲戒。當然若行王道、施善政時,自然就會表現得風調雨順,四季分明,一切運行順暢。尤其是當新天子誕生或好天子出現時,天會顯現龍鳳麒麟等想像中動物或什麼有字的石頭等祥瑞來表示嘉許。而到現代,我們雖然已用上科學的原理,如雷電起因一般就被認為是雲層內的各種微粒因為碰撞摩擦而積累電荷,當電荷的量達到一定的水平,等效於雲層間或者雲層與大地之間的電壓達到或超過某個特定的值時,會因為局部電場強度達到或超過當時條件下空氣的電擊穿強度從而引起放電。但為什麼一個地方會多了放電和行雷,甚至地震呢?因為人類破壞環境,令氣候,令環境產生異變。大家看這裏無論是古代的迷信,現代的科學,它都是為了建構一條邏輯鏈去解釋問題,當中合不合理,真不真確並不是關鍵,只要是被認為“有邏輯”便可以了。若然你不想被邏輯束縛呢?那他注定就是要離群,要孤獨,要不被世人所理解的。是的,有些人就是這樣子的奇怪,父親就是其中一個例子,甚至可以說他是一個典型的反邏輯例子。他對雕刻神像也未免太認真了,天色尚未明,巷子兩旁人家門還未啟,他已喊道:“虎子,快,快起……陪我一道走。”我用力地搖着手把被蓋過頭說:“不要。”
但他還是不留情面地把我拉了起來,用力地打着我屁股說:“快起來,神是不會送飽飯給懶蟲吃的。”
“爸,我很眼睏啊,現在才三點多,就是在床內睡死了才是正常的人,只有没神經的人才會現在起來。”我抗議道。
“那你這猴子即是說爸没神經了嗎?”
“爸……”我近乎扭曲地變態撕叫着。
“不要要我再多說一遍。一,二……”
還未到三,我已不情願地掙扎起來,這裏大清早起來就工作,人生所以是要没希望的了,天黑心更黑啊。一頓簡單的梳洗,囫圇地吞着開水加豬仔包,然後便穿好鞋子跟父親背起那些工具和神像,就往蓮溪廟天光墟方向走去。
雖然我非常抱怨暑假要早起去天光墟,但我也明白是經濟差了,店裏生意少了很多,而早前那場水災更是雪上加霜,過去即使到晚上九時,當四周的鐵閘已轟隆隆關起的時候,我們家依然是燈火通明,父親要不就是趕工在修神像,要不就是在準備新木,抽煙也是狼大口大口吸似的,那像現在六時多就關門,還有抽一口便緩一口地把煙放在煙灰缸沿,看他發呆似地望着煙圈像看着藝術品似的,何等空閒便可想而知,而母親則剛好相反,從前多在家裏,現在卻時常不見了踪影,原來就是去了三叔的魚欄做幫工,腥臭不已自不在話下,到夜裏還要在家兼差做穿膠花、鑿爆竹、貼電池、為碗碟貼花紋……基本是有什麼就拿什麼回來做,而且為了省卻那一兩角錢,她更經常大燈不開,把側門一推,就靠那微弱的路光完成細活。後來父親也真的覺醒了,明白什麼是“馬死落地行”,毅然放棄“有麝自然香”的策略,由過去靜待客人上門,改為現在的主動出擊,開始時去廟裏頭詢問,然後挨家挨戶去串門,“修佛像囉……修佛像囉”地叫,當然這裏最多的還是幫那些舊日的老主顧上門去修,這些老主顧也是歷經兩朝了,可以說是爺爺的遺產之一,其實爺爺愈老的時候,真的愈來愈有佛相了,每天一早起來就會跑去看日曆,何謂何事?原來有紅圈的都是要工作的日子,這些日子都是去替一些行動不便的老主顧去修修佛像,這裏不叫修理佛像,而是叫補妝,有云“人靠衣裝,佛靠金裝。”,但這是不對的,爺爺會用手藝告訴你們,如何從綫條清補就能將神佛的靈性顯現。雖然需時需神,但這裏頭並没有計較什麼錢不錢的,純綷就是動動手,與老朋友話嘮一下,喜歡的就給個幾塊錢路費茶資,比較困難或手頭不方便的不給也没事,甚至父親說,有位主顧曾着爺爺自己開夾萬取錢,藍花花的一大堆錢實在令人動心,但爺爺任憑弱水三千,還是只取一瓢飲,最後居然就只拿了一塊錢。雖然這事父親也未親眼驗證,但卻另外舉了個親身實例,人家兒子開着大車來接爺爺,事後當然又原地送回,不知老主顧忘了付錢,還是特意就是讓其兒子來付,誰知人家給了三百,他卻隨手放回車內,不知情的人家以為爺爺老懵懂了,拿着錢就趕送下來,爺爺說:那錢與車座的顏色相襯,又何必拆散他們?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這裏又是何等的瀟灑。現在父親繼承了這傳統,但其中的瀟灑早已蕩然無存了,怎說好呢?為生活囉!為錢囉!當然單靠這些日薄西山的微微的老本收入是絶對不靠譜的,現在父親還會去一些市集,甚至最没可能有生意的天光墟來……
天光墟是每天清晨或半夜開始開檔的,而到天亮時就會打烊的墟,故才名叫“天光”,亦即“天亮”。而我則稱此地為“鬼市”,原因如下,一未天光只有鬼影幢幢,人流從來不多,即使積了八輩子的福,人多了也大多是窮鬼;二墟市見光死,這裏不是說天亮後墟市就會馬上關門,但由於街道有其他日間小販和店舖要開店經營,人家可才是正牌的呢,冒牌者自然要識趣退下。
若然大家理解這天光墟的性質的話,則會明白到這裏擺賣神像,本身就是一種趕鬼的行為,所以如何慘淡是可想而知的,但父親總說:“山不轉,路轉”,人要有變通的精神,單單“變通”這點我個人是非常認同的,但這指要變“活”方向走才行,不是要變“死”,若然變了以後不是“通”,而是變“塞”了,那變來到底有什麼用?對啊,我對靈兒那種感覺是否就是真愛,若然是真的話,男跟女就是底綫嗎?或許變一下,就能通了,不,我在想什麼?還是說回父親好一些。就像那次吧,有位富戶人家,對,那天真是撞鬼了,居然真來了個貴客,人家就是想買兩個觀音,希望求子得子,這裏價錢也給好了,但就是那一剎,因為人家不小心,把觀音碰花了,買賣也跟着黃了,你們以為是人家嫌棄不給錢?那可不是實情呢!反而是父親不賣了,這可真是奇哉怪哉,人家又不是没錢,又不是不要觀音,為何突然不賣了?這裏可不要說人家,即使連我這個作為親生兒子的,也不太明白其中緣由,客人氣駡:“怎麼言而無信?”父親也牛脾氣地回應:“不賣就不賣,哪來的廢話,盡快‘過主’……”最後兩人當然不歡而散,父親還不消氣咒駡:“一看就不是什麼好貨色,虎子,你可要緊記有東西都不能賣給這種人。”我則暗自納悶起來,這樣不單是少了一單生意,而且還少了一個長期的潛在客人,唉……後來我才知道原來父親是在責怪買者對觀音不尊重,對像本身並不愛惜,交到他手上一切更好的都只會是糟蹋了。天啊,父親,我們是在做生意呢!不是對人世啊!而且現今是什麼世道大家又不是不清楚,以你現在的操作,根本是“超”世道的,甚至可以說已上升到宗教的層面,就好像那些苦行僧人一樣在做修行的功課,當然無可否認的是可以磨練一個人的精神,但你可不要忘記這同時也在折磨你的肉體,而且你還不是僧人,是有家室的,實在不必隨便嘗試,最重要的是不要帶我們一起去嘗試。可惜我知道父親並不在意這些,雖然買賣不成,但他依然感到圓滿和充實,這是他透過造像給自己定下的修行。
今天我們依然在永樂戲院側門的固定位置,把帆布張開安頓下來,龍嬸就在此時已經把要準備的一切都準備好了。當然她賣的貨品倒是應有盡有,如衫褲鞋襪就自不話下,還有龜背鑊、老花眼鏡、玩具貓、電芯……這些都還算正常,這裏居然還可以有路牌、水箱和輪胎,你不說我還以為龍嬸是叮噹來的,若非有個百寶袋,這些怎可能一個出自一個七十四歲的老人家之手。
“龍嬸,早晨,今天生意好嗎?”
“不錯,有兩塊錢,今天午飯有着落了。”
“才剛開始,等一下一定一星期的飯錢都會賺來的。”
“就是阿虎嘴甜,承你貴言。”
“其實龍嬸你就應該寫信俾個孫,叫他寄點錢回來,你就不用工作了。”父親插口道。
“唉,世道難捱,年青人在外有多個錢傍身最好,而且他又能做什麼,又不能回來,頂多就是花錢送我去養老院,那裏煞白煞白的四面牆,跟坐牢還不是一個樣子?我這世人死就一輩子,不死就大半輩,多個錢少個錢算得了什麼,最重要是自由自在,而且我整天都會念佛上香,菩薩那捨得我早死,不怕没香火嗎?”
父親緊張地說:“就是怕香火多,龍嬸你還是要小心香火好,否則又好像前年那樣化寶時把觀音給燒了。”
龍嬸笑說:“有你這大師傅在,即使有火有水,修一下不就好了?”
父親笑了笑便自顧着開檔了。
“阿虎,過來一下。”龍嬸靜靜叫了我過去。
“在,什麼事?”
“這個你拿着。”龍嬸鬼祟地向我塞來了錢。
“龍嬸你這是幹什麼?”
她更低聲了。“你不要告訴你爹。”
“這怎麼行?”我盡力把錢推回去。
“怎麼不行,你爸又幫我修佛像,又補鑊和煲,從來就未收過錢,我没本事,無法再添一些,這裏有一些散錢,也是對你家的幫補。”
“我家哪要什麼幫補?”
“龍嬸我做人都做了幾十年了,即使没有馬騮精那樣金睛火神,但也算挑通眼眉,就在昨日我就見到你爸……”
“我爸怎樣?”我急問。
“他……他……就在水中。”
唓!我差點就要噴笑出來了,父親就是喜愛游泳,年少時就有小飛魚之稱,後來更在泳棚一帶稱王稱霸,身處水中,游個早水或晩水這倒没有什麼稀奇,又不是在天空中,於是我没好氣地解說:“父親就是條魚……”但在我還未說話,她已插口道:“我知你父親游泳了得,是條魚,但也不能做垃圾魚啊!”
“什麼垃圾魚?”
“就是在內港那邊,近來時常都看見你爹在那裏光着膀子徒手去清理下水道的垃圾。你也知道那裏是排污口,什麼污糟邋遢的東西都有,我也是執垃圾的,也叫見慣世面,但那風災水浸後塞得活像墨汁一樣的黢黑水,怎麼能直接“掂”的?還說直接一小時,兩小時,甚至老半天的泡,即使神仙都死啦!可憐的一個巧手匠。”
對了,難怪近來爸老是咳嗽,想來卻是這般緣由,我頓時心頭一熱就想轉身去問。但龍嬸卻一把死力地把我拉着,說:“你這想幹什麼?”
“當然是跟他說啦!”
“我問你,你想說什麼?”
“我,我……”
“答不上來了吧!阿虎我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孩子,所以我才跟你說,有些事男人要做,任何人都是幫不來的,這裏頭無論是苦楚,是艱難,還是苦難你都只能自己一人獨自去面對,但阿虎你是個好孩子,也是男子漢,有些時候還真是需要為家分擔一下呢!拿着吧!去給你媽。”說着頭也不回的開檔了。
爸此時着我過去幫忙,我也只好先將錢收於褲袋內。
這天一如以往以食白果告終,我放學後偷偷跑去內港一趟,沿着石岸邊走,我感到活像在我的頭上裹了一塊臭烘烘的濕尿布,那種酸、臭、澀、餲、餿,連多待一會都想暈,我怎能想像作為一個人,尤其是至親如何在這趟渾水裏工作呢!既然不忍心,那靈兒過去的沿路乞討?過去的餐風露宿?被人拋棄的過去,我又忍心嗎?心痛……
我紿終没有機會問父親,或許這樣說,我實在不知道一個男的應該如何去問另一個男的,一個關於他自己的問題。於是我跑去問母親:“媽,你說我們家不造神像會不會好些?或者可以像喜兒爸那樣去拉貨,像心丁媽那樣去工廠,或者……”母親對我突然的提問有點不知所措,這裏大概不是我問錯了,反而是問對了,但對了不等於能實行,這兩者的關係又應如何對一個孩子說清?母親失措的原委大抵就是這樣。她摸了摸我的頭,勉力地堆起笑容,說:“夢想、理想、未來、希望……等等都是十分虛幻的,但有些人就是這樣,往往對未知的虛幻都是最着緊的。他們會很努力很努力地去幹,即使花一年、五年、十年……到最後甚至没有任何結果都會重複地去幹,因為只有不斷去幹,他們才會找到自身存在的價值。”
很多年後我想起母親的這段話,我都會份外覺得不合邏輯,但不合邏輯的並不是話本身,而是人,明明人本身就需要邏輯來生活的,但為什麼偏偏有人要反邏輯呢?那豈不是非人?而非人之人我不知道有没有其他例子,但世界變了,潮流變了,而你不變,我只知道無論是社會,還是命運都會給你來個最大力度的反彈。對,我的選擇也没有錯,亦最符合邏輯,社會不會反彈,朋友不會反彈,但我自己的心呢?它會反彈嗎?
十
或許這些天真是太煩了,無論是家裏還是個人情感,所以下了個最錯的決定。這是我一生人活到現在為止最錯的一個決定,我實在不應該找韋風談,他與大寶小寶都是我最好的朋友,這天我找了他出來,因為我他媽的真想喝點酒,只有酒精才能令我掃走不必要的憂愁,亦只有他能陪我喝。
“你說怎麼辦?”
“嘩,唔係咁邪吖嘛!呢啲直頭就是死變態,死GAY佬啦,你點攪,都話你流年不利,必撞妖孽,講你又唔信。”
“唔好豬噏啦!我現在問你意見。”
“仲有咩意見,當然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啦,唔通仲等派米?”
“其實靈兒都是好好的,只是……”
“還只是,你鐵定没玩過《仙劍奇俠傳》,大哥,趙靈兒喎,名都相同啦,咪就係半人半蛇囉,那些妖最應該是綁在鎖妖塔底的劍柱內。”
“你不要這樣說人家啦!”
“哦,你真動情了,你唔好走咁近我,我唔攪GAY。”韋風拍着身說着。
“當然不,我只是有一些特別的同門感情而已。”
“係就好,我唔想識啲變態仔。”
我大口地喝着酒,說:“我怕是她誤會了,但你知她這些人可能思想都怪怪的,萬一有什麼事幹出來就麻煩了。”這是什麼鬼話,什麼這些人,明明是我跟人家說的,怎麼又是人家誤會,我真是個要面子的垃圾,但現在騎虎難下,難道在好友面前說喜歡靈兒?這怎能說出口?
“咁又係,話明人妖,人妖,總有幾分妖性,所以你都係避之則吉,免得受傷。”
以後我聽從了韋風的話,刻意避開靈兒,甚至連師傅處也不去了,當然這是瞞着父親操作的。但話又說回來,家裏正值多事之秋,誰又有心情理會這些?後來靈兒來到我家,父親從樓下喊着:“你師姐來找你了”,我没回應,只是躱在被窩內,支吾說着身體不適一類的大話,父親也没辦法,只有照樣告訴靈兒,她没有說什麼就走了,她應該明白這是不能拆穿的秘密。所以從那次以後便没有再來。
父親可以留意到雕刻神像衣飾中最細微的變化,可以知道木與木之間的最小誤差,但他大概就是無法留意到我的心理轉變,我的確轉變了,變得更寡情薄幸,有次我與靈兒在街上偶遇,我裝作看不見,她也明白“別來找我”這層意思,只是不忍拆穿一個男人的如斯決絶,她不單不會再來,亦不會再在我面前出現,淚在她臉上滾落,她大概不是為我掉,而是為自己的錯付而掉。
後來師傅跟父親說好日子要離開澳門了,父親也没辦法,只好千恩萬謝的送他們,原本我是打算去送的,事情亦將告一段落,若没發生那件事的話。
“你認識這個人嗎?”那人把師傅的照片拿了出來。
我看了看照片,點頭說:“認識。”
“我們是他朋友,可否告訴我們住址?”
“可以,我帶你去,但我不方便進去,把你們帶到門口可以嗎?”
“那已經可以了,你真是好人。”
我把他們領到師傅的門前,然後那些人便衝進去了,原本我也打算離開,但最後還是忍不住要再往窗戶偷望,靈兒,我的靈兒,我……但在我思緒還未恢復之際,樓上卻傳來打鬧聲,我正趕上去,在門口已看見他們把師傅扭了出來,靈兒還在後頭哭追。
我立馬上前攔着,喝道:“你們幹什麼抓人?”
他們笑了,“這還得感謝你,有你幫手才抓到這個殺人犯。”
“殺人犯,你們亂說什麼?”
他們也不理會像趕雞仔那樣把師傅抓去。而靈兒卻向我投來怨毒的眼光,這是我一生也不會忘記的一個眼神。
“你聽我說,我……”但在我還未解釋的時候,她已一巴打了過來,大吼着:“你走,你走……”的確,有多愛就該有多恨。
“我……”
“我不聽你說,不聽你說……”
“你,唉……”我轉身離開了,但我不是逃避,而是回家找父親,父親聽到也是大吃一驚,馬上趕到警局報案。
當然人家也是叫父親回去等消息,直至多天後,父親終於說明整件事的原委:“原來多年前洪師傅對造神像專著非常,甚至已到瘋狂的地步,那次在造像過程中與妻爭吵,更錯手殺了她,以後便一直在逃……”
“爸,這是誤會,一定是誤會,師傅對人這麼好,怎麼可能會殺人?”
“這……”
的確我那時看到的那個像,那處血紅說不定就是當時的凶器和血跡,難怪師傅對此忌諱非常,但那又怎樣,現在說什麼也是白說,應該救人為先。
“爸,你一定要救師傅啊!無論怎樣也要救。”
“不是我不想救,而是他已被轉回大陸了,我又没有人脈,實在……總之我試試就是。”
“還有阿靈,阿靈呢?”
“我去過你師傅家,但一直没有找到,不知到哪裏去了。”
我眼前一黑,整個人都暈了,為什麼會發生這件事,是我,一切都是我,我不單負了靈兒,而且還負了師傅,我負了他們……
由那天開始我每日都去到師傅的住處等靈兒,但無論我怎麼等,依然看不到其踪影,我跑到土地公那裏禀告,每天晚上也向天父祈禱,總之諸天神佛,誰也好,請保佑保佑。但韋風卻在這風火時候說:“那很好,一切都有個了斷。”
我點了點頭,然後給了他一個最堅實的大拳頭,讓他到地上吃狗屎。“你去死吧,就是你這個混蛋,我們絶交。”當然說的時候很過癮,但回到家細想,這是他的錯嗎?不,完全是我的錯,怕愛,怕愛的不就是我嗎?
有時你以為放棄了無關輕重的東西,但那恰恰就是你最重要的東西。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依然没有師傅和靈兒的消息,而我亦不單對造像,甚至對整個人生感到失望,若果上天現在要收了我這廢人條命,我都没有什麼意見。恰好這時政府推出了特別貸學金計劃,讓學生到葡國深造,而學校郭神父與我私交甚好,故大力推薦了我,老實說原本我是没有興趣的,但現在,離開父母,離開澳門,離開一切去到天涯海角或許就是最好的選擇。
起初父親是反對的,不知是否一直打算要我在中學後繼承店,還是想我讀技術學校深造,總之就不是出國,但礙於母親的堅持,以及看到我現在的狀態,再迫也許會適得其反,故只好默許了。
相信你還在這裏
從不曾離去
就算燒成灰燼 也化成春泥
今生今世 歸去來兮
我會找個天使替我去愛你
相信你還在這裏
從不曾離去
就算燒成灰燼 也化成春泥
今生今世 歸去來兮
我會找個天使替我去愛你
──安琥〈會有天使替我去愛你〉
願所有的天使都替我守護你,而我亦準備好一個人離開,孤獨地開始去過一段不成氣的地獄日子。
十一
最黑暗的一年,若然要票選的話,必定就是這一年。神告訴我我已經死了,除了肉體之外。所以所謂的仁義禮智信,在這一年都被我拋得一乾二淨,而且烈酒喝了328枝,煙抽了963包,去網吧263次,進地下賭場192次,被學校通報違規或處分46次,曠課228次,不合格或零分或缺考缺測的46項。多麼嚇人的數字,但這正正是我最真實的寫照,日子是一天天的過而又一天一天的填充着黑色,很煩很鬱悶,我原以為自己就會一直下去,活着,毫無意義地活着,的確也是一直這樣下去,每次我打電話給母親:“媽要交學費了,媽要交研究費了,媽要交報告費了,媽要交校服費了……”但大學會有校服的嗎?對啊,是没有,那又怎樣?這不過是換錢的密語吧了!甚至後來也只是剩下那一句没頭没腦的話:“媽,没錢了。”我大概忘記了,媽不是觀音,所以不能開庫,也忘記了我不是富二代,只是個窮屌絲,誰能給錢供我無止境的揮霍?但揮霍真的很好,只有揮霍才讓我在摧毁中感覺到自己已經身處一種真實的幸福。
時間在星月中流過,我也開始習慣晝伏夜出,進化作夜行生物。以至我發現包裹的時間推遲了很多很多天,但這可不能怪我啊,因為錢都是匯款到戶的,至於包裹我總認為都是什麼湯包,甚至餅乾、公仔麵之類的東西,所以才不會放在心上,若非這晚如常喝酒時它礙事地絆了我一下,或許我永遠都不會發現有這個包裹的存在。的確這是一個意外,因為醉多一分我不會有知覺,醒多一分則不會被絆倒,但恰恰卻是這不醉不醒之時,好一個懂挑時候出現的包裹。我放下了酒瓶依卧在地用蠻力一層接着一層地把它拆開……我心裏在咒駡着這鬼東西,若非是黃金或鑽石等貴重之物,我絶不會放過它,因為它來得實是嚴密非常,保護措施十足,我拆了足有十分鐘之久,他媽的。但當最後一層包紙打開後,映入眼簾的東西卻令我整個人都呆了,即使現在出現的是炸彈也絶不會給我同等的震撼,因為那是一個淡黃的樟木工具箱,唓,玩咩,一個工具箱哪會震撼過炸彈?對你們來說或許不會,但對我來說這卻是一個核彈,一個氫彈,因為那是跟隨了父親十多年的工具箱,就是以那套二百三十八元的天價工具作原型,以後再長年購置或自行製造獨特工具的工具箱。在我們家庭眼中這並不是單純的傳家之寶,甚至可以說是父親的生命,不,是比生命更為重要的一個存在,我曾經不識死地拿了裏面的工具亂雕亂玩,結果竟被父親打到皮開肉爛,母親曾戲言若我倆母子和這箱子一起放到海上,問我父親最後會救哪個?父親笑而不語,但我比誰都清楚,不要說我倆,即使再加上他自己,也會選擇工具箱。但令我最為吃驚的是見到這個箱子所代表的意義,昔日爺爺他也有將工具傳予父親的儀式,那時的場面格外的敬慎和肅穆。我倒像一個對婚禮憧憬的小女孩一樣站在旁邊,不是單純的觀禮,反而是在期盼,期盼這一天在我未來成長後的某個節點出現,我永遠不會忘記父親那個眼神,那種英氣實在型得令所有男人都會嫉妒起來。但我想不到,就在今天,這樣子的一個夜晚,那份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卻突然闖入到我人生的結界,但相對於自己情感的波動,我還是比較擔心施予者的處境,這裏打個比方吧,一個嗜劍如命的劍客,突然把劍送給別人,那是代表什麼意思?往好一點想是要退出江湖遠離這個是非之地,往壞一些想則是劍客要死了或遭遇最大的危險。當然我不會想到後者,因為現在資訊發達,若有什麼突發意外也應立馬收到消息,而不是選擇寄包裹,但即使是往好的方向想,也絶不會是一件什麼好事……於是我馬上撥通了家裏電話,但電話那頭卻不急地緩緩傳來待接的嘟……嘟……聲,幾次過後,我終於放棄了,轉而向箱子尋綫索……我撫摸着箱子,刮痕、包漆都如記憶般存在,把箱子打開,多年前的驚為天人,在多年後,依然一樣驚為天人。我記得你玉婉刀,爺爺當年就是拿着你跟我說:“刀對我們來說,就像一座燈塔,讓人在漆黑的海上找到自己應該到達的方向。”是你嗎?小橫刀,真是曾被我打斷了的小橫刀?我認得你,即使變了樣我也不會忘記你的,那天你受傷後父親真的是氣炸了,我嚇得躱在房內的碌架床底不敢出來,誰知父親就在門外,說:“誰家的孩子若然知道是什麼人弄斷了小橫刀,我就馬上獎他二元錢。”於是我自己就這樣雙手捧出那一截斷刀來,你們說傻不傻?人有時就是這樣,誰也會傻上一兩次,至於錢?最後當然是收不到了,而實際換來的卻是狠絶的貼身毒打。還有你,扁刀,我怎會忘記你?只有你最明白我,我就是用你來開糖罐的,那些總跟我死嗑的蓋兒,只有你才能最麻利地完成攻破它的任務,要不是有你的死硬碰,我又怎能吃上最美味的冰糖呢?
現在所有工具仿佛都在用力訴說着歲月的故事,還有少不得的是當年叮噹送我的那枝萬能鑿刀。“安靜,安靜……”兄弟不要跟我說了,我不是你們的主人,而且我現在……我現在……曾經我也將生活壓縮在刀子、木頭和雙手之上……但由離開澳門的那一刻我已經……淚不知為何崩流了。
蘇東坡曾經這樣說:“人生識字憂患始。”但我的人生卻是人生動手憂患始,識字以後不能假裝不識,懂得動手造佛像後也不能假裝不識,但當你不得不放棄的時候,隨之而來的苦,卻是無邊。
飲得愈醉,世界就會愈完美,於是我提起酒猛灌着。這夜,我帶醉用萬能鑿刀,想吐,生理和心理都想,然後胡亂雕了隻小鳥,最終都没有成功,在漆黑無伴的晚上,受傷的小鳥份外孤單。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隻小小鳥
想要飛卻怎麼樣也飛不高
也許有一天我棲上了枝頭 卻成為獵人的目標
我飛上了青天才發現自己從此無依無靠
每次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 我總是睡不着
我懷疑是不是只有我的明天沒有變得更好
未來會怎樣究竟有誰會知道
幸福是否只是一種傳說 我永遠都找不到
我是一隻小小小小鳥
想要飛呀飛 卻飛也飛不高
我尋尋覓覓尋尋覓覓一個溫暖的懷抱
這樣的要求算不算太高
──李宗盛〈我是一隻小小鳥〉
十二
幾經周折,終於聯繫上家裏,但我只是一隻小小鳥,無法立即遠渡重洋回家,到家那天,已是一週後的事了。而母親那天與我通話的細節還很清晰,這裏大約是中午十二點半,當麻痺神經的酒精漸漸退去,一切一如往常,但電話的鈴聲已急促響起,火熱輾轉焦急的我没有一絲延緩,不知為何,就是這通電話,讓我感覺到背後那就是我多天要尋找的答案,這裏頭的緊張讓我產生前所未有的抖動,答案,就是答案。
“喂……”
“喂……阿虎”
“媽,到底家裏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工具箱會寄了過來?爸有什麼事?還是店裏有事嗎?”我把多天以來設想好的問題機關槍似的噴射了出來。
“這是你老爸的意思……”
這個我當然知道,但到底是為什麼?在話還未出口之際,母親已道出了原委“你爸中風了。”
“爸中風了?什麼時候的事?”
“已經三個月前的事了。那天我以為他睡了,還替他蓋被呢!但殊不知……不知原來是中風了,當我聞到失禁的尿味才發現,一切都已經遲了。”
“怎麼不早點通知我。”我除了氣着問,還能如何?
“是你爸不讓我說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的牛脾氣,倔起來誰也拉不動,不過你放心,他個多月前就離開醫院回家了,只是……”
“只是……”以後就是一陣陣啜泣聲,我立時心頭一緊,問:“爸的情況到底怎麼樣?媽你說呀!說呀!”不安的情緒已悄悄地瀰漫着整個空間。
“他的手……醫手說……他的手就只有一直的抖,而且……觀察了一個多月,基本……已斷定……不能……復原。”
“不能復原?醫生都看過了嗎?或許外國……”這些話我實在也說不下去,試問以我們的家庭環境怎麼能找什麼名醫,連我的學費都只是剛巧政府想推動澳門人去學葡萄牙文化才出現的貸款資助計劃,當然現在的學費和生活費等等都勉強能COVER到,但畢業後就是馬上處於欠債狀態了,不是福利醫療的話又怎可能負擔得到?但這可是父親的“手”啊,這“手”就是他的命啊!有道:“我頭可斷,血可流,工不可複!”,但我肯定知道父親卻是:“我頭可斷,血可流,手不可無!”,的確,一個靠手來呈現生命意義的人,没有了手,生命意義也一併失去了。
媽繼續哭着,我也跟着哭了,我想即使是陪着哭也是一種温暖,不只能温暖對方,還能温暖自己。
現在我終於到家了,看到牆壁上掛着的爺爺和父親的生活照,一種愧疚的威嚇,令我變成一隻拙怯的布谷鳥,這裏就像一隻自由慣了的動物被硬塞入籠內無異,我知道我在喉頭間已不自覺碎念着:“我回來了,回來了。”現在從門閘處回來的母親已逮捕了我,並端詳了良久後,說:“怎麼瘦了這麼多。”我無法回應,我怎忍心對一個母親說他兒子放棄了自己?這些年基本我已不敢對鏡子了,別人不會認得我,最好連自己都認不出自己,那我就是新我了。但相對於父親的境況,我經歷的那些又算得上什麼呢?
“爸呢?”
“你爸不在工作房能在哪裏?”
“現在還在工作房?”
“他只能留在那裏,不然能怎麼辦?”媽又幽幽地補充道:“唉……即使坐坐也好。”
“哦!”我一下就心領神會了。但阿國呢?“媽,早前不是聽你說有個外地勞工在幫工的嗎?怎麼不見人?”
“走了囉。”
“怎麼那樣就走了?”
“有什麼辦法,我們又出不起錢,人家都去大酒店、大商場去做,那看得上我們這些小店,但話說回來,現在的人都只求貪快,做事馬虎得很,不要說什麼小精工,即使連大勾勒都做不來。要說他們懂,還不如我這個看了多年的外行,唉……不是真心喜歡這行的,只是當做一份工的心態,又怎麼能熬下來呢?以前師傅教徒弟,最起碼都教五年,有些還要教上七八年,其實學藝都只需要三年左右就能學會了,為什麼還要這麼長?說到底就是要他們磨練心志,學會做人,所以並不是老闆與員工,出糧與收糧的關係,但現在……時移世易了,還是不要再談這些,談這些亂七八糟幹什麼?我現在去叫他好了。”
“不,媽,我自己跟爸聊聊就好。”我拉住了媽。
“也好,我先去煮飯好了,你們兩仔爺慢慢聊。”
又在門前站着,依然是那道縫,我一向都知道自己的記憶力是頗差的,但有一些場景,它以畫面來呈現故事卻好像又是例外的,就像現在,活像記憶深處走出來的一幕電影情節,那些過去也如電影一般重新出現在我的視綫裏,只是一切都已仿如隔世了……
電視機裏播放着超級無敵獎門人,但這裏依然是85版《雪山飛狐》的舊世界,父親在雕木,但與水災前所看到的已可謂截然不同,從前我即使在這裏一個人發楞,也是一種享受,那木與刀具的相碰,像聽着人與木的對話,所有聲響都仿佛是美的,一如窗外美好的世界,但現在我見着他,即使全世界如何的美好,心裏其實還是挺難受的,你們看,不單止輪廓塑造粗糙了很多,轉折位更是生硬得與圓潤再沾不上邊,甚至他已無法用手來定木,看來手是真的廢了。望着父親,一種悲痛油然而生,望着自己雙手,能動的不去動,不能動的卻偏要執死去動,看來神都無可奈何了。但怎麼說也好,父親的一動手,即使如何的抖震,也還是盡力地代表了其尊嚴與堅持……這我還是知道的。
“爸,我回來了。”
“哦”父親頭也不回地隨意應着,的確這真的是出乎意料,以為該發生的事都没發生,不該發生的事也没有發生,一切看似正常又不正常,這裏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這樣子現在看起來還是可以的,憂的是有朝一日不得不離開造像之後呢?屆時該怎麼辦?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隱隱浮現,但又找不到爆發點,總之我們倆就這樣靜默着,對峙着。
我走到暖壺旁,依然是那個深紅的大花圖案,多少年了,我掀蓋,拔塞,一倒,熱水就這樣跑到杯子內,我拿着水走到父親跟前,說:“爸喝杯水吧!天氣這麼熱了,你還一個人‘屈’在房內。”
“我……我不口……渴,你……你……喝吧!”父親艱難地吐着字,聽母親說,爸在中風後口齒已變得不清,不要說什麼唱粵曲了,有時別人甚至已很難從其言談中完全掌握到組織和肌理,但這還不是最關鍵的,這裏最要命的是從前靈巧的雙手亦變得擅抖,父親對世界,對身邊的日常已充滿了絶望。大概唯一不變的的是,一如發病前般,拿着木瘋狂在雕,他那按着木和雕刀的樣子,從內到外都迸發着一種力氣,就像跟全世界的人在說:“我就是要雕,不管你們信不信,反正我就是用生命在雕琢。”在那個世界裏仿佛他仍是他,但現在看着房內那些大小不一的木與像,有些用力過猛,有些則用力過輕,老實說雖然從外形上看已與過去不甚相同,出來的感覺亦明顯變得模糊,甚至混沌了。但手工和流程和方法都是與過去無異的。這不由得令我想起父親說的:“什麼時候都不能把方法丟了。”他在印證他過去的要求與承諾,只是……說時遲那時快,由於那用力一鑿,神像快要倒地了,我趕緊跑去扶一把,父親卻黑面了,只幽幽苦苦地說了句:“我……我……自……己可以了。”大概父親最受不了的就是可憐和同情,而由這一句話開始,我亦明白到一個人的執念是如何的強大。我知道他的事,或許說是一個男人的事,實在不由得任何人插手,即使那是條死路亦然。
兩小時?三小時?待在工作房內,時間的流逝再不會明顯,這是我老早就知道的,我靜靜待在這裏,直至父親那返老還童的大叫,他走過來追問:“成品怎樣?”我一直就在這裏,怎麼能不知道?但望着那像我又能說出些什麼呢?難道說:“很好。”還是一句“不好”直指其不足。這對中風病人來說,不是不為,實是不能也。而當我猶豫的一瞬間,氣氛就凝結在那,然後父親便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若有所思地回應着:“我……我……明白……我明白……你幫我……修一修……”。
“修一修?”
父親點了點頭,我亦勉強地提起工具,但猶豫了,真的……已經多久了,即使連帶失敗的小鳥也計算在內,也真的夠久了,這次亦可算在清醒狀態下近年來的唯一一次正式活動活動,父親就坐在一旁看着我,我知道他是試着透過我來想像造像的技藝,在木縫接合處用漆灰填平,接縫以麻布裱貼,用幼砂磨平去飛刺,貼金箔前的上金漆,為眉、眼、唇上彩,無論是下力的輕重,抑或木像本身的脆彈度,父親已不自覺地在表現無意識的手部動作,但霎時他亦發現手中已没有了工具,技藝亦已不是他自己的了。
老實說,我想吐,我根本没有從師傅和靈兒的陰影中走出來,我只要碰一碰,那怕只是輕輕一下,都像是個鐵鎚敲入心中,但現在莫講是鐵鎚,即使是原子彈爆炸都要硬着頭皮去頂,難道忍心就這樣推掉父親?
完事後,父親說:“不……不錯。也許……有天你可以通……通過造像將你的……心聲傳達給……某個……人。”
“不錯”這可能嗎?連自己都騙不過,還說父親?原來他不單要求自身努力,同時他亦很努力地降低自己的要求低綫,由完全不能接受,到支持,再到今天的不錯,我開始明白過去的一切都是因為緊張,緊張希望的幻滅,一個獨生子,一門孤獨的技藝,只要一有差錯就什麼都没有了。
最後父親偷偷背着我倒了熱水,不是為了口,而是為手。大概是希望讓自己中風後的疼痛得到緩解,但痛還能借它物來緩解,但對於手的不能控制,就是那種無能為力的羞憤卻不是輕易能緩解過去的。
母親說:“父親愈來愈難跟人相處和接觸了”,的確我明白什麼是把全世界都封閉起來。任誰也擔心這怎麼行?但我想世間一切的事只要時間夠久就會習慣的了,而且在這裏,可以做回自己,保持自己的價值觀,或許在這個層面,我跟父親並没有什麼不同。
這夜父親喝了酒,雖然在口角流出了不少,但我們都裝作没看到,一切如常,除了没有了他的粵劇之唱和母親的責駡,大概時間的流逝令人學懂安靜,但這裏實在太靜了,只剩下依稀的筷碗觥籌。
“學校……學……習怎樣?”父親說着,但其不自覺的深吸一口氣吐出的話卻令人感到凝重。
我生硬地回應:“還可以。”一陣停頓後,我接着問:“爸要不我給你盛碗湯?”
“我……我要自己……會去。”父親不自覺地把香煙點燃着,然後在煙圈吐出後接着說:“我們從前……讀書……是執籌的,寫着看己……名字的籌被……執到,就……能入學,有些人……執不到就不能……入學,當然那些冒認的,如拿……着黃小的籌……號,但不是……黃小本人,而是鄭大,為了有書……讀便連自己……都改名了,我很幸……運有書讀,但讀了四五年……還是三年級,由那刻開始……我便知道自己……不是讀書的料,所以只好……學門手藝,你……爺爺原本想我去學打……鐵,即使……逃到……澳門也想……想我去學汽機的,畢竟……當時澳門……漁船多,大型運輸車也多,前途和出路……都不俗,但我偏……不願當,就是……喜歡雕像,你爺爺……開始硬是……不同……意,我還有……一段時期……不明白,後來……想通了,大概……你爺爺早看出我……的能耐,並不適合……這一行,我心裏……對此是十萬個……不情願的,但到了……今天我想他是……對的,但怎樣也好,男人既然……選擇了自己……的路,就要為自己……走過的路負責。或許……當天你去了讀書……是對的。”
“對的?”爸不是極力反對我去讀書的嗎?今天到底怎麼了?大概人會隨着經歷,隨着環境而改變想法,或許到了這個年紀,到了這現實的關頭,自然而然就有了這種想法。但怎說也好讀書真的是我要走的路嗎?還是只是一個用來逃避的借口?
或許向外走的人從來都只是向外逃避舊有的世界,而留在這裏的人卻守着店向內尋找自己的所在。
十三
早上起來,陽光淡淡,看到父親在撥弄那上條的鐘,但條鏈時刻失靈,這是多年前的事了,但看着父親擅抖的手指把那指針推進一圈又一圈,我想這鐘應該全報費了。“爸,那鐘老壞了,去給泉記修修吧!”
“没……没有了!”
“没了?”
父親没回應,媽倒插口了,“還什麼泉記,都返到舊時個度了。”
“噢……即使泉記走了,不是還有大寶,小寶嗎?他們自小就跟他爸學藝,我還記得爸的‘精工’也是他們修好的,怎說泉記調較出來的,修理那個老爺鐘也應該不是什麼難事吧!”
“他倆都没有繼承泉記呢!”
“媽,怎麼可能呢!大寶小寶和我從小玩大,若然不論其他,單說對手藝的熱愛,他們敢認第二,大概都没有人敢認第一,他們怎麼會不繼承泉記的檔呢?”
“現在街邊小販檔都要納牌,而且原來泉記那樓梯舖生前一直都無納牌,就是所謂無牌經營,但大家,甚至那些阿sir都習以為常了,才任由泉記生存,但現在他走了,阿sir哪知道誰是大寶小寶,所以檔也開不成了。”
我仿佛記起當年泉記的彪悍,那年有貨車停在他的檔前,車尾死氣亂噴,久經協商無效,當然在庸懶的澳葡政府管治底下,自然不能盼求官府衙差。於是泉記就在檔前放了大字報:“抗議,玩弄細小企,等我無定企。申訴無門,非法包庇,請管事人還我泉記一個公道。”這種直書胸臆的態度在當年的歲月裏,實在不能不說是鶴立雞群。但在勇悍的背後,其又不失自我幽默,如:“哦,幸好我就是隻寄居蟹,今天在這個樓梯底,後天可以去另一個,否則死死的店就像那批違章建築一樣會被人家拆了,哈哈哈……”憶起這冰火性格極端的泉記,我現在卻不由得打從心底感嘆着“當年不拆又如何,今天下場不是一樣嗎?”但我還是拍了拍腦瓜回應着:“即使是樓梯檔開不成,他們還可以開舖啊!”
“你鋪話法真是要戒,開舖不用錢嗎?而且現在舖都被大地產商囤起來了,買樓或許還可以。”
“其實不用買的,租的就可以了。”
“唉,若不是自家有舖,誰能挨得起呢?修一個鐘一隻錶能有多少錢?即使從前成行成市的錶行都做不住腳,更何況只是手藝活的修鐘錶呢?現在你行過關看一看,在拱北一隻錶才五塊十塊,款式又多,錶未壞,人就已經看厭要換了,誰還有神心拿去修?好錶不用修,差錶懶得修,這行要没落了。”
聽着,聽着,雖然好像在說泉記一家的事,但怎麼就像在說我們自己一家呢!“對了,那大寶小寶現在怎麼樣?”
“怎麼樣?還能怎麼樣?高三你出了國,他們比你小兩級,後來泉記走了,他們到了高三那年,就没有讀書了……”
“不對呀,他們即使再差,也没可能畢不了業,這怎麼可能呢?”
“什麼不錯,簡直是好啦,現在人家可比你努力多了。”
“這樣損我有意思嗎?”大概在任何母親的口中,人家的兒子都要比自己的兒子要強。為此,我心不禁犯着咕嚕,最後我還是忍不住抱怨道:“媽?這是正題嗎?”
“好啦,又嫌我長氣嘛!他們兩兄弟不是因為成績問題,而是去了賭場實習。”
“去了賭場?”
“就是去了賭場。”
“没可能吧!從前都没有聽他們說對這行有興趣。”
“這年頭還談什麼興趣不興趣,自從賭權開放後,荷官只能澳門人當,正如阿燊哥話,個餅做大了,賭場的收入自然水漲船高,澳門人在船上也自然會更好。現在做個學徒底薪二千五;文員三四千;教師六千至九千,但去賭場實習已萬一二,即使大學出來也没有多少人有這個價,試問正常地方誰還能搶得過賭場呢!所以說……”
這時父親忽時大喝了一句:“澳門……澳……門,不是……只……有……賭。”
我和母親也不插話了,但見氣氛尷尬,於是我提議了和父親一起去喝茶,但不知是否還氣在心頭,父親竟說:“不,不用……了,我約……約了人。”
母親嘆了口氣,而我也只好投降攤了攤手。在父親出門後,我好奇地問了母親:“媽,爸他還有很多朋友嗎?”
“你爸除了諸天神佛,哪還有什麼朋友?”
“那他?”
“唉……”由母親的嘆氣中就可聽到其中的一言難盡。就在這一刻,我下了個決定,立馬追了上去,尤幸父親行動不便,走得實在不遠。但我没有跳上前去,只是保持着一定距離的跟踪,對,就是跟踪,這裏頭的真實意義,其實是很不堪的,畢竟說白了就是在偷窺別人的生活,它代表了將毫無保留地侵入別人的私隱,而無需理會任何道德施加的規範。
就這樣一個兒子跟着一個父親,一前一後地在街道游走着,游走着,十分鐘過去了,廿分鐘過去了,兩小時過去了,以至我十分懷疑他的動其實只是想配合周圍環境和人物的動而已,這裏並没有任何坐標定位,亦没有所謂的最終目的地,直至到了那遠遠的燒灰爐公園,這裏平日人就不多,何況現在更下起了牛毛雨,但看着看着,父親根本就没有回家的打算,他就在那細葉榕下的長椅坐了下來,望向一個再見不到海的海邊發呆,直至黃昏晦暗。此時,我終於明白了父親出門的真義,原來自己出外,並不是所謂的約人,其壓根就是不想打擾任何人,麻煩到別人,這令我想起一頭受傷的獨狼,這是父親作為男人最後的尊嚴,但尊嚴換來的是什麼?大概只是孤獨吧!而我亦深同感受,因為只有經歷過孤獨才會真正明白到什麼是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