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涵
一
子健把譜狠狠砸在武源的爵士鼓上。
「不是說上星期要把鼓點編好嗎?你打的是甚麼東西?」
武源站起來用力推開子健,撞在音箱上的子健連同吉他重重摔在地上,電流過載的聲音嗡嗡作響。兩人扭打在一起,爵士鼓被碰倒,譜架橫七豎八詼諧的陳列在地,血從各種地方流出,可惜世界並不在乎他們的血。
「不如到臺上打吧,可能比表演還受歡迎。」寧兒的話一出,兩人便沉默了起來。對呀,鼓譜編好了就會有人聽嗎?餐廳的人們只忙著張嘴,無睱顧及耳朵。酒吧的醉漢會在意線性鼓點嗎?太多無法回答的問題把空氣填滿。不知過了多久,武源打破沉默:「是我的問題,抱歉。」子健已不再憤怒,因為他根本不是在生武源的氣。他知道武源最近都在加班,孩子身體也不好,因而十分內疚。可惜他並不善於表達,思考良久後只能勉強擠出幾個字:「對不起,是我衝動了。」又是令人壓抑的沉默…..
寧兒率先撥動琴弦,貝斯的聲音穿空而過,屬於他們三人的音樂又再響起,忽明忽暗的音色像冬夜的濱海木林,倔強地迎風搖曳。
終於迎來了每月一次的live house表演,如果剛好碰上人氣旺的場次,他們每人能分600元。但今天只是平常的日子,來聽歌的人勉強站滿三排,然後便是一片空蕩蕩的嘲諷。武源揮舞手中的鼓棍,他比以往都要用力,汗水滴落鼓面,又被震了起來,如同竭力躍出魚網的沙丁魚。
再長的電影總有落幕的時候。
「太太說她不想再接到貸款逾期通知單了,跟我在一起她沒有一天能夠省心。」
「小孩生病也是靠娘家的錢住院。」
「這些年我也足夠任性了。」
「對不起。」
「我認識一個打鼓的朋友……」
沒等武源說完,子健又彈起了吉他。早晚會有這麼一天,在搖滾圈中每天都有人離開。他們並不特別,只是又一支敗給現實的樂隊。
「不用介紹了,散了吧。」子健說。
二
武源離開澳門闖蕩多年,總算是做出了成績,現在是一家貿易公司的老闆。他每天6:00起床,在公寓的會所先拉伸15分鐘,接著在跑步機上耗上20分鐘,然後是各種重量訓練。7:15回家洗澡,出來時妻子已備好早餐,可能是豆漿、炒麵,也可能是咖啡、煎蛋。7:45載孩子上學,然後回到辦公室。妻兒終於能夠過上幸福的日子,不需要再為柴米油鹽煩惱。規律帶來確定性,人們總是喜歡確定性。武源的辦公室正對西湖,閒時他總怔怔盯著那微皺的湖水。每天午飯過後,他會沿著湖邊的小路散步,公司的業績已上了軌道,無需他再操心。武源的髮型清爽精神、手上的繭如蛇皮般褪去,搖滾的氣息已離他很遠。
自退隊後武源幾乎屏蔽了所有搖滾圈的消息,起初他還有跟寧兒、子健保持零星的聯繫。跟寧兒偶爾能聊上幾句,但子健往往兩三天不見回覆,然後一句「保重」、「感謝」便把話題結束。武源並不怪他,即使是一起做音樂的時候,子健也不愛說話。他能為一條音軌搗鼓一整天,卻無法在飯局中待上一小時。他的生命只有音樂,或者說只有音樂才是他的生命。隨著二女兒出生,忙得不可開交的武源徹底與寧兒、子健斷了通訊。寧兒最後的回覆是「祝 女兒快高長大、幸福快樂」、子健的是「珍重」,都是八年前的事了。這幾年雖然又閒了下來,但搖滾已成為過去。
午後的陽光把各種顏色都薰了出來,綠的樹、紅的花、藍的天,全都涇渭分明。武源還是一如既往的駕車到西湖散步,但今天注定是個不平凡的日子。武源開車時幾個電台都在放搖滾樂,他轉了一個又一個頻道,最終還是無法避開,仿佛上天又突然想起了他。到了西湖也是一樣,外放的音樂不是朋克就是重金屬。武源感到十分疑惑,怎麼搖滾樂又莫名其妙的流行了起來,但這麼多年的刻意疏離使他下意識地忘記此事。然而,世界沒有放過他,他很快就知道大家都在聽搖滾樂的原因。晚上應酬的時候,電視在播放音樂節目<<樂隊的夏天>>,樂手們坐在一起,訴說著彼此的故事。幾乎每支樂隊都是悲傷的,他們因共同的失落聚在一起,最終超過半數因不同的失落而分開。武源雖然沒有看著電視,但他能清楚想像那些畫面。
「忘了吧那搖滾樂/奔騰不復的年代」新褲子樂隊的主唱在吼著。武源當然知道這樂隊,他年輕時也希望能在北京無名高地演出。「沒能繼續的革命/不歡而散的告別」杯觥交錯、杯盤狼藉,武源比平常喝得多,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乾杯的該是別人。然而,今天不一樣,那些被埋葬的石碑又被大雨沖刷了出來,文字早已看不清,但故事誰也抹不去。
三
多年來,武源一直刻意遠離搖滾圈與澳門,但此刻他已無處可逃。街上每個人都在說刺猬的鼓、反光鏡的和弦,連公司的職員也不例外。堆積如山的枯木,只要點燃就再也不能平息。兩年來,武源第一次沒有在6:00起來,妻子以為他生病了,便與女兒一起打車上學。午後,他打開通訊錄,子健、寧兒的電話還在,其實在不在都不重要,那些數字他早已倒背如流。他呆呆看著寧兒的電話,二十分鐘過去,終究沒有按下通話鍵。或許,電話接通也無法說些甚麼。他打開瀏覽器,輸入「許寧兒澳門」。熟悉的面孔映入眼簾,照片中的寧兒坐在光潔明亮的咖啡廳中,桌上放著一杯Cappuccino,泡沫不斷破滅、組合,背後的牆上掛著子健、寧兒的吉他與貝斯。新聞標題是「昔日樂手重新出發,打造澳門最成功音樂咖啡廳」。他把幾篇報導都看了,大意是這咖啡廳給了獨立音樂人演出的平臺,對澳門樂壇發展功不可沒。武源略感寬慰,看著故人事業有成,他比誰都開心。然而,每當他注視相片中孤懸的吉他,異樣的情感總在心中浮現。
武源看了看窗外的景色,細潤的雨正無聲融進西湖之中,世界模糊得像幻燈片。他喝了一口咖啡,輸入李子健的名字……
四
小城的夜依舊醉人,澳航還是喜歡在到達目的地時播放all out of love。縱然隔著窗戶,武源已感受到那淡黃街燈散發的層層寂寞。他到威尼斯人酒店放下行李,不落的藍天下總有迴環往復的旅人。他獨個兒踱到龍環葡韻,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使步伐無法統一,青色的小屋乖巧地看著一片繁華。那些拔地而起的娛樂場是城市的果實,幾乎每個澳門人都直接地、間接地受這些果實哺育。然而,它們的根太廣太深,樹冠太高太寬,不免使人擔心起其他植物。月亮利落的掛在空中,學生們正在打鬧、母親牽著小孩散步、情侶依偎著彼此… 晚上武源做了一個夢,他和寧兒、子健在大三巴前表演。沒有觀眾,只有聖母垂憐注視。石階出乎意料的長,仿佛永無止盡,空氣中惡靈環伺,只要那樂聲一停,世界便會無情的將他們屠剹。
武源早早起床沐浴,把身體清洗乾淨、仔細擦拭,然後坐公車到舊澳督府,摩肩接踵的感覺讓他安心。他背對朱紅色的官邸,往南灣湖畔走去。木製的步道有輕微搖晃感,他遠遠就看到Sputnik Café。不一會寧兒自轉角出現,把門推開然後沒入咖啡廳之中。武源沒有上前,他需要一點時間整理思緒。約莫半小時後,咖啡的香氣便從店內溢出,伴隨油脂滋滋作響的聲音。武源深深吸了一口氣,拖著過去前進。門上的小鈴噹叮叮作響,寧兒下意識說了聲「歡迎光臨」,然後抬頭望向那熟悉的臉。
「回來了?」
「打算明天離開。」
「Latte?」
「麻煩了。」
咖啡廳的小桌挨著落地玻璃,陽光經南灣湖平靜的水面反射進來,被剝下了銳利,溫暖而輕快。背景音樂是三和弦朋克,沒有華麗的技巧,乾乾淨淨。樂曲有本地的,也有國外的。貝斯與吉他之下是大大小小的照片,全是不同樂手在現場表演時的場景,子健的照片也蜷縮在一隅,人瘦了,眼神依舊深邃難測。天空太藍了,是那種暑假前夕照著純白學生校服的藍天。
「為甚麼突然回來了?」
武源笑著把杭州的事說了一遍,直至子健的搜索結果出來。
「接受不了?」
「不知道能不能接受,但我能理解,畢竟他是我們之中最倔強的。」
三文治意外的可口,蕃茄爽脆新鮮、芝士濃郁得恰到好處、牛肉暖暖的容易入口。Latte上的泡沫鬆軟香醇,咖啡順滑,韻味綿長。
「沒想到你做菜那麼好吃。」
「也不難,比做音樂簡單多了。」
兩人都笑了。
「這張照片是甚麼時候照的?」
「忘了確切的時間,大概是你離開後兩、三年吧。那天下著大雨,店裡人不多。子健拿著電吉他一聲不響走了進來,就說了一句我想彈一會吉他,然後就接上了音箱。那天剛好沒邀請樂手,就隨他了。」
大雨滂沱的南灣湖,吉他的失真聲聽起來比平常重,不知道是雨水影響了電路還是效果器被推到了極限。雨水拍打著玻璃,影子斑駁的落在子健身上,使人有種虛實不分的錯覺。有些是完整的曲子、有些是片段,有些曾聽過、有些怕是即興。他彈了半小時後開始唱,聲音沙啞卻毫不保留。最後是一首新寫的歌,「發光的阿婆井/嘲笑的人群/一躍而下的證明/傷痕打造的勛章」。咖啡廳自世界分離,子健在這狂風暴雨中逆流而上,但他畢竟只是普通人,雨水早晚會使他感到冰冷、疲憊。
「帶我去看看他吧。」
對著海的、沒有照片的墓碑,一支素菊自旁邊的花瓶冒出,或許是樂迷曾來憑弔。
「樂隊解散後他一個人參加音樂節,一個人到live house演出,每年出一張專輯,無法想像他是如何做到的。」
「這樣的強度顯然超出了負荷,最後幾次見面時他已瘦得不成樣子。」
「我有勸他要保重身子,但子健總是不置可否,接著一頭扎進五線譜之中。」
然後,在某一天,子健如同緊崩的弦一樣啪一聲地斷掉。
五
與寧兒道別後武源來到大三巴牌坊,穿過曾經代表學術、神聖、興盛的入口,往聖墓走去。無聲的高聳的岩石,無聲的孤懸的十字架。可是,武源聽出了聲音。子健的撥片斷了,指甲已然裂開,血自指尖沿弦線而下,他仍在彈著,可惜除了武源沒有人聽到。遊人還是來來去去,聖母依舊垂憐。這世界有太多聲音,不被聽到的是否就毫無意義?武源無法回答,沒有人能夠回答。
飛機自夜色中起航,把澳門的情節拋在身後。
「還沒年輕就變得蒼老/這一生無解」
「有人墮落/有人瘋了/有人隨著風去了」
新褲子還在唱,刺猬準備接力。
「一代人終將老去/但總有人正年輕」
發光的阿婆井或許只是月亮的倒影,但總得有人願意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