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瑕
小時候家鄉的夏天感覺中除了熱之外,就是飽脹。莊稼是肥碩的,菜園嫁妝豐厚,家裏的餐桌也是豐盛的。鄉村的夏天,樹木被成噸的綠色壓得喘不過氣來,稻田裏的早稻是綠的,一塊塊如同棋盤格般。風一吹,稻子起舞,站在高坡上看風掠過稻田,如同看到激情澎湃的大舞臺。
鄉村的太陽無遮無擋,直直地兜頭淋下,天是純淨的藍色,白雲點綴其中,綠肥紅瘦裏,我們幾個野丫頭赤腳走在田埂上,向大自然一遍遍地索取可以果腹的食物。在沒有零食的年代,大地上的一切都是我們取之不竭的食材,胃口極好的我們總能在大快朵頤裏吃出好心情。
吃過茅針接著吃桑葚,桑葚只有一點紅時,我們就迫不及待地去摘,桑樹高處紫紅色的桑葚是誘惑我們的目標。小丫頭們都會爬樹,攀到樹頂,就邊摘邊吃,嘴巴邊一圈紫紅色,再往口袋裏裝一點給樹下眼巴巴地看著的更小的丫頭解饞。
蓮蓬也是夏天常吃不厭的零食,家鄉湖北是千湖之省,水系發達,湖泊眾多,我家應城屬於丘陵地帶,低窪處都是種藕。蓮蓬還不成熟時,我們就下塘摘。那時候不知道有溪頭臥剝蓮蓬的詩句,我們幾個小丫頭摘很多蓮蓬一起分享,都是臥在樹蔭下剝蓮蓬吃,在文化生活貧瘠的年代,仿佛只有吃,才有幸福感。
野地裏還有覆盆子、金銀花、野葡萄都是我們小時候吃過的食物,酸酸甜甜的味道充斥著整個夏天。媽媽的菜園裏的番茄和黃瓜也能吃,只是我們雖小卻懂得只能吃自家菜園裏的黃瓜、香瓜和番茄,對別人家的食物看都不看一眼。夏日的午後,家長們都下地幹活去了,我們在大地上就地取材,填飽漫長白晝帶來的饑餓感。
喜歡夏天,媽媽每到夏天就動手做美食過苦夏。饅頭、涼粉、涼拌菜、蠶豆米、米粑,畢竟夏天地裏的活多,大人也會餓。媽媽割一小捆蠶豆杆回來,我們兄妹幾個就去把豆莢摘下,然後剝開聚到一個小盆子裏。蠶豆洗幹淨後,媽媽用開水煮熟撈起來瀝幹水分放到瓦盆裏,就成了我們的零食,時不時抓一把吃下。饅頭都是在午後做,我們睡午覺了,媽媽一個人揉面、醒面、分切、在大灶膛蒸熟,然後放在筲箕裏,用一塊紗布蓋起來防止蒼蠅和蚊子。午睡醒來,嗅著麥子的香味尋到饅頭藏身之處,抓一個溫熱的饅頭,三口兩口就消滅一個,然後下地幹活。米粑是用細米磨成米漿,然後加糖、加食用堿,一勺一勺地在鍋裏攤開,然後烤熟,米粑底一層淡黃色的鍋巴,粑面細膩雪白,香甜的氣息從粑面散出,極為誘人。涼粉是澱粉打糊,然後煮熟劃塊,再用冷水泡起來,吃時用小刀劃成一厘米左右的小方塊,加熟水、放糖、放醋,攪拌後就能吃了。涼粉在三伏天幾乎天天吃,是唯一價格最廉能解暑的食物。那時候,西瓜種植是需要技術的,價格很高,吃不起就吃涼粉解暑熱。
夏天天熱,一大早去摘些梔子花放幾朵家裏,用水養起來,頭上戴一朵,即使瘋跑出一身汗,也因為梔子花的香氣掩蓋了汗臭。晚上搬出竹床乘涼,大人一堆、姑娘們一堆,漢子們一堆,各自群聊。我們幾個小丫頭就追著螢火蟲跑來跑去,跑累了,爬到竹床上躺著,媽媽就一邊搖動蒲扇,一邊講那些神話故事,大姑娘們跟著收音機唱: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橋頭……我就在媽媽的講述聲中,嗅著梔子花的香味、聽著稻田裏蛙鼓聲進入夢鄉。夏天,正是鄉村搶收早稻、搶插晚稻秧的日子,三伏天都是戴著草帽遮擋陽光、帶著毛巾下地幹活,節令不等人,晚稻秧必須在立秋前插下,父母忙下地幹活,我們小蘿蔔頭就在家洗衣服、摘菜,輔助媽媽做飯。午後,我們就燒開水,一舀子一舀子地灌進陶壺裏,抓一把粗茶葉,等涼了就送到地裏給幹活的家人喝,在村鄰的誇獎聲中,我擦著汗水笑得開心。很小的時候,我們就自覺地勞動了。那時候的夏天,是一頁精美的版畫,永遠銘刻在我的心裏。
我長大了,離開家鄉混跡南京並定居,母親早已經駕鶴西去,關於夏天的母親牌美食再也吃不到了,手巧的侄媳婦玲玲做的美食也吃不出記憶中的味道了。老家成了空城,只有幾戶老弱病殘還在鄉村務農,和我同齡的夥伴都在城市裏打拼並樂業安居。桑樹沒有了,荷塘沒有了,稻田也被圈起來養殖魚蝦了,鄉村,只有陽光依舊熾熱。
喜歡記憶中家鄉的夏天,沒有西瓜和空調,卻有大自然給我們的無盡恩賜,還有我們被陽光曬黑的淳樸笑臉。無數次在夢裏醒來,我都睡在老房子裏,在蛙鼓蟲鳴的大合奏裏夢見媽媽和鄉村美食。那些記憶讓我記住我是農民的女兒,無論城市的霓虹如何誘人,我堅守著農民的質樸和寬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