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詰
讀一部書有兩個動機:一個是你喜愛它,另一個是你可以誇耀它。
“There are two motives for reading a book; one, that you enjoy it; the other, that you can boast about it.”
-伯特蘭.羅素 《幸福之路》
水坑尾街的行人天橋猶如包裝食物的運輸機般,擠得水泄不通的大巴和汽車爭先恐後地穿過橋下的路,行人匆匆忙忙地上落,地板被鞋底磨得光滑,彷彿只要一灘水便可將行人摔得四腳朝天。左邊快餐店二樓的顧客不時會從窗外看出去,只見一堆又一堆的學生正從他們的方向走過來。其中有個幼稚園的小女孩,她好奇地看着窗裏面的人,並且漸漸放慢自己的腳步,似乎想一窺窗內坐着的人們。一個大人馬上抓起她的前臂,將她拖到樓梯口,大罵道﹕「你停在路中心幹甚麼?放學了,補習社的姐姐在等你呢!」小女孩笑了笑,從口袋掏出一包糖果,便快步跑下樓梯了。然而,小孩的影子並非是這座天橋的特色,兩側的電梯也是運載了不少的老人來到這座建築物上。橋下的人耐心地等候着電梯從天橋墜下,而這部電梯卻出奇的慢,到達天橋時爬樓梯的人早已從另一邊下去了。因此,使用電梯的人都是一些年紀較大,行動不便的人士。他們按照指示排成一行,等裏面的乘客出來後便會不慌不忙的進去,到了天橋上亦是同一番景象。天橋的事多說無謂,就此作罷。
這座天橋的橋底曾經住着一個奇怪的人。他不是乞丐,流浪街頭不過是他的興趣而已,只有到了傍晚,他才會跑到這裏睡覺,但他從來沒有承認天橋是他的家。他厭倦人群,厭倦社會,可是早年的經歷早已將他塑造成城市的寄居蟹,他無法在大自然中存活下來,唯有靠遠房親戚微薄的施捨來換取糧食。他常常穿着一件深綠色的外套,留着長得要用上衣套着的頭髮,還有腳趾快要露出鞋頭的皮鞋。除了某些特殊情況,他甚少對其他人說話;當行人用手指着他竊竊私語的時候,他會把頭轉向另一邊,裝作甚麼都沒有看見。除此之外,鑒於資料的匱乏,有關他外表特徵和日常生活的介紹也就這麼多。令人詫異的是,他特別愛看書,圖書館經常是他的流連之地,這不僅是人們得以認識他的地方,後來的故事也是圍繞着他和圖書館之間進行的。他後來失蹤了(傳聞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加上警察也不允許像他這類的人在街上遊蕩),可是,有關他和書本結緣的事卻不脛而走,使得這位書蟲成為澳門老居民中口耳相傳的人物。
怪人的真名無從考究,他卻喜歡自稱「阿奎納」。據說他本來並不喜歡書籍,只是某次為了避雨,在圖書館遊蕩時發現哲學家托馬斯.阿奎納所編著的《論真原》。他頓時被這個標題吸引住了,便翻開來看了一看。事實上,對於初次接觸哲學或者神學著作的「阿奎納」來說,這本書猶如天書般晦澀難懂,即使加了注解,仍無助讀懂任何一句句子。「後來他瞪大眼睛向我跑來,問我們為甚麼買這些書,我和我的職員面面相覷,完全無法回答他的問題,」當時負責圖書館借還書服務的職員覆述道,「我簡單地作了個回覆,說這不是我們負責的,我們不清楚。他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但又問起這本書的內容。從他的衣著來看,他不像是一位正常人,所以我們就叫保安把他給趕走了。」從此,這個「阿奎納」便對書着了迷,雖然他很少選哲學類的書籍看,但每天早上,保安和管理員總會發現他偷偷摸摸地走進去,捧着一本厚厚的書小聲朗讀起來。人們終於才發現他是識字的。幾經職員的要求,他在沉迷書籍的一個月後便申辦了人生第一張圖書證。
在辦理證件的過程中,他用十分正宗的粵語問道﹕「輟學算不算有讀?」
「不,你要在你完成的教育水平上打勾。輟學不算。」
他馬上在「中學」這一欄打了個勾。
「這麼說,你是大學輟學的嗎?」
「對,我在台灣讀得差,所以被踢回來了。」
職員們被他流利的應答和完全不相稱的學歷嚇了一跳。
後來某個職員向自己的朋友說起了這一件事,那個朋友就問起他的外表和衣著。聽了職員的一番描述後,她便問道﹕「噢,那是我的中學同學,他可是個有趣的人。」
「有趣的人?」
「沒錯。他原本不是這樣的,只是有些生活上的問題使他發生三百六十度的轉變。他解釋說,自己成為了第歐根尼的忠實追隨者。」
「可是很少人會受得了他現在的裝扮和體……味呀。」
「哈哈哈,別擔心,他人還是很好的,就是太有個性了一點。」
那個朋友後來亦補充了一句,說阿奎納的犬儒主義作風可能是受某些網上影片所影響的。按照他個人的解釋,自己生活中其實遭受了很多痛苦,包括失意、背叛,所以選擇放棄人生中光鮮的一面,乾脆瘋瘋癲癲過去算了。他和第歐根尼只是在生活方式上有點相像罷了,甚至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犬儒主義」是怎麼一回事。
阿奎納丟了親人的臉,所以親人都不會認他,只有當他在自己家門做出乞討的動作時,母親才會在門縫中推出一張鈔票,讓兒子取下來當作生活費用。他不回家,他覺得家裏的人對他很冷淡,只是因為他不讀書了,成了個無所事事的人。現在,書籍似乎給了他自信,圖書館也成為了他消磨時間的地方。他起初讀了一些中學時早已略有所聞的小說,包括紅樓夢的白話本、魯迅的小說精選等;後來,他接觸到一些討論社會現象,分析歷史的社科類著作,雖然某些章節略顯沉悶,但他還是硬着頭皮讀完了;後來他又回到文學區,斷斷續續地讀完了幾本詩集,他索性實踐了一番,在書上用鉛筆寫道﹕「
瘋堂蟑螂走,
枯葉垂落佈低樓,
黃石黑磚頭。
他興致勃勃地遞給旁邊正在讀報紙的老翁欣賞。那個老翁看後,便嘲笑他言之無物,完全不懂甚麼「詩歌的美」。他不但沒有難過,還用借回來的橡皮擦擦走書上的鉛筆字,把他放回書架上,然後便離開了。
他對文學的興趣沒有持續很長的時間。到了他的24歲生日時,他覺得自己看書該要有一個方向了,於是便開始閱讀科普類的書籍。科普類的書籍主要有幾種﹕有些是帶公式的,數學原理特別多的解說類書籍;有些是注重趣味性,專門搜集科學史中各種奇聞逸事的入門書籍;還有一些主題十分鮮明,只側重一個學說或一門專科的研究類或教科書。阿奎納的中學成績不好,於是借了幾本物理的入門書回去。回到天橋的時候,隔壁兩個菲侓賓籍的人正躺在橋下一邊的座位。睡的地方被其他人佔去了,阿奎納當然大發雷霆,可是他又不懂怎麼對這幫操他加祿語的外藉人士說話。這時,他記起自己懂一點兒英文,便大喝﹕「勾池!勾池!(Out!Out!)」。那幫外籍人士被他突如其來的吆喝嚇倒了,拔腿就跑。阿奎納見他們走了,心想自己讀了不少書,英文應該有點兒改善才對。可是他只讀不聽又不說啊!所以,直到他人間蒸發前的那一段日子,人們還是沒有聽見他嘴裏冒出一個英語單詞出來。
他閱讀科學書所用的時間很短。有時候,他一天就看完一部《天文學簡史》了,因此他後來也萌生了轉行從事天文研究的想法。然而,他也有不耐讀,需要花很長時間才能合上書本的種類,例如最令他頭痛的數學書,文筆糟糕的物理書等等。他喜愛讀書,可惜與咬文嚼字還有一點距離,有些看過的內容到了第二天就忘記了。但書本的作者也不是笨蛋,除了沒怎麼突出主題的段落之外,書的目錄總會有幾條易記的金句,這種情況在研究類書籍中很少見,但在科普類書籍中就很常出現了。因此,阿奎納記得「世界上沒有永動機」這回事,但若叫他舉一個例子時,他就連一種永動機的類型也提不起來。科普類的書就當他全都看過了,而接下來就是他「學以致用」的時候了。
阿奎納天真的以為自己累積的閱讀量能夠帶領自己走上學術的更高峰,然而一次應聘考試的結果讓他的自信徹底崩潰了,雖然這在常人看起來十分理所當然﹕一個身經百戰,終日遊走醫院的醫生總會比通曉百萬本醫科類書籍,卻毫無實戰經驗的書生要好。阿奎納自然也是這種情況。由於他盲目吸收大量的資訊,卻又不善於做筆記和理解,所知道的也只是某種知識的表面,而非其內在蘊含的邏輯關係。阿奎納頭一次願意回家,並對着那些早已不把他當作親生兒子的人嘶吼了一番,內容都是說「你不再讓我讀書」之類的。不過,當家人問起他是否希望重新接受教育的時候,他又反駁自己是「第歐根尼」,才不是甚麼學院派走狗之類的,直叫他的家人無法理解。後來,阿奎納決定自組讀書會,並將這個想法告訴給了一個新入職的管理員。這個管理員(以下簡稱小L)十分友好,她從來沒有嫌棄過阿奎納破爛的衣著和難聞的體味,並且十分重視這位「博學之士」的想法。他們在圖書館的討論室大談笛卡兒、威廉.布萊克還有費曼,可是小L發現阿奎納只對漫畫書或者是輕小說的情節熟悉;其餘相對嚴肅的文學作品或是科普類書籍,他似乎沒有讀懂;若是哲學類的書,他短短幾句就帶過了。小L十分禮貌地詢問阿奎納沉醉閱讀的原因,他首先再次表明自己是「第歐根尼」,然後便吐出了一個詞語﹕救贖。「一個人失意,假如他不能酗酒,不能嗑藥,那他還能用甚麼來安慰自己?答案就是知識。」阿奎納自問自答道。「我就是要靠書本尋找真理,尋找自己人生意義,尋找通向永恆的道路。」
阿奎納又補充道,自己覺得除了吃睡之外就是讀書,這種生活比甚麼投資、結婚之類的事情充實多了,這群俗套的子民真叫人噁心。相反,他不顧形象,反而意味着自己擺脫了虛榮心,擺脫了世俗的生活。阿奎納最後還總結道﹕「這才是智者應該有的樣子。」
後來小L又和他討論起了學者的事,意思是希望阿奎納能夠自學成才,真正為這個社會作出一點兒貢獻。「你的抱負也得需要得到別人的認同啊!我相信有學識的人一定會發現你這顆學術界的滄海遺珠的!」她解釋道。
「對!天橋下的智者!以後我死了,那裏就該立一塊紀念碑!」阿奎納興奮般說道。
「所以,現在你該找一個明確的研究方向了。你想學甚麼呢?」小L問道。
「有沒有無所不包的?」
「有啊,你可以研究社會學或者比較抽象的哲學。法律或許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為甚麼不是文學呢?」
「文學很主觀,沒有所謂對不對的,因此我覺得這不是學術性的研究。」
「這也有道理。那麼,不如我們找多幾個志同道合的人,大家一起組個讀書會?」
「可以,我還想說,只有我們兩個的讀書會根本不是甚麼讀書會……」
於是,他們便從街上找到了三個願意加入他們的人。第一個人(以下簡稱A)是個中學生,剛開始見面的時候還以為他們是來派禮品傳教的,自己又想見識見識,因此便加入了;第二個人(以下簡稱B)是個家庭主婦,認為這是個有小便宜拿的協會或組織,所以也加入了;第三個人(以下簡稱C)是個剛剛畢業的大學生,他說話時總喜歡引經據典,所以和阿奎納很談得來。開始的時候C也猶疑着是否應該加入,因為他覺得世界上已經沒有比他更懂得真理的人了;但正如某些外國作家經常提倡的「入世精神」,他也需要傾聽其他聲音,自己才能貼合社會的實際情況,並且更接近宇宙的真理。在阿奎納的再三勸說下,他也加入了。
雖然這個讀書會的成立遭到了小L同事們的多番嘲笑,說她「沒事找事做」、「異想天開」,但小L還是堅持投入到他們的活動當中。要理解其中原因,大概是小L也有求知的渴望﹕一方面對自己的生活不滿,另一方面尋求某種高層次的慰籍。這時候,宛如共濟會般作用的團體便馬上滿足了她的需求。從此,每天下班後,她總會捧着一本小說走到水坑尾的天橋底下和阿奎納暢談一番,說自己讀到了甚麼,領悟到了甚麼。阿奎納有時候也不是聽得很懂,所以頂多只是點一點頭,等於認同了閱讀這一種行為。有一刻,阿奎納意識到了他們之間微妙的關係,他沒有避忌,只是簡單地問了一句﹕「你有沒有交過男朋友呢?」小L說沒有,她對戀愛不感興趣。
讀書會的五個人在天橋旁邊的快餐店裏召開了第一次會議。他們選了一張長方形的大桌,每個人兩手空空地坐着,等待會長阿奎納的發言。旁邊的顧客除了偶爾向這個衣着奇特的會長望上幾眼之外,完全沒有在意他們所做的事。
「各位成員,你們能夠談談自己的閱讀經歷嗎?」阿奎納大聲問道。
「當然可以,」C馬上跳出來說道,「我自問我的閱讀量足以比得上東西方的大哲人;與此同時,我喜歡古書,我看阿里士多德、希波克拉底、托勒密和阿威羅伊的著作。這些人物我敢打賭,除了阿里士多德之外你們一個都不認識!多麼好笑的事啊!所以,我認為這個讀書會的會員們都要懂點兒古希臘文、拉丁文之類的,就是這樣。」
其他成員們聽到C的這番話,不無佩服他的博學多才,因為這些人物他們真的沒怎麼聽過,連阿里士多德也只是在中學的物理教科書中見過罷了。
「你或許說得沒錯。但這些著作的歷史終究還是有點久遠……而且阿里士多德的學說也並非完美啊……我覺得我們也該看點兒比較接近我們時代的東西?」小L疑惑般問道。
「你這是甚麼話?我不許你質疑我的閱讀方向,因為我讀的書都是偉人寫的,而非一個為賺錢而賣弄筆墨的作家!」
「好了,你們先不要花這麼多功夫爭論,要不我們再聽聽其他成員的閱讀經歷?」阿奎納建議道。
C將頭轉向另一邊,沒有說話。
這時A站起來了。他說道﹕「我部分同意C的說法,只是我覺得C的閱讀方向也不像我們那麼明確。我是一個讀書很慢的人,很多時候一本二,三百頁的書可以花費我兩個月的時間,所以我比較喜歡讀一些容易理解的書籍。說一句實話,閱讀的確給了我很大的滿足感。就像我讀完《夢的解析》之後,我感覺自己好像上了一門心理學課程,整個心理學學科的世界都像一幅藍圖般呈現在我的眼前了。其實,我覺得自己也算是有心理學的基礎啊。不過,話說回來,原本我以為這是一個宗教組織,所以才有興趣加入的,打算見識見識,不過事實感覺有趣多了。」
「非常美好的經歷呢!我敢保證,讀書會的活動一定能夠幫助你達到更高的成就噢!」阿奎納聽完後,興致勃勃地說道。
「感謝。」A回應道,然後坐下來等待其他成員的分享。
「你們這些人到底想幹甚麼?」這時候,B擺出一副不滿意的表情,雙手輕輕拍打着桌子,質問道,「你們是不是有病?想學習就該去學校,讀甚麼亂七八糟的書是沒有用的!還有你,」他指着A,罵道,「你還是好好跟老師學習吧!你看看窗外面的小學生,人家都在回補習社做功課,你還在這裏浪費時間!不過,我還想問一句,假如我們讀完一本書,會長是否會給我們甚麼好處?如果有的話我還可以忍受。」
「好處?恐怕你來錯地方了。」阿奎納狠狠地回答道。他最厭惡談錢的人。
「那我回家了,你們這群瘋子繼續自我陶醉罷!」話剛說完,B就捧着一堆從特賣場買回來的日用品離開了。
「這市儈的人……地獄最適合他居住。」C大聲抱怨道。
「不用理她,四個人也足夠了。接下來我們就安排一下閱讀日程吧!」阿奎納雙手合攏,彷彿作祈禱一般說道。
讀書會花了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去整理阿奎納口中的「閱讀日程」,當中的過程也就不便多講了。總結來說,他們之間發生了許多爭吵,最終將目標定在一些沒那麼難懂的哲學書上(因為C比較鐘情哲學思辨,但又要遷就其他成員的水平)。大家一致選定了德國哲學家尼采的著作作為起始﹕阿奎納喜歡他的生平故事,覺得自己就是轉世的尼采;小L喜歡他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認為這本書蘊含豐富的哲理,值得一讀再讀;C迷戀他對酒神的崇拜,認為它超越了人類的感知範圍,是一種關乎精神的跳躍;A只喜歡他的「上帝已死」和「女人骨子裏賤」。圍繞着這位作家的作品,他們終於開始了有系統的閱讀工作。
水坑尾的人群隨着夜色逐漸散去,他們閱讀的句子也像天橋上的行人一樣不斷從各自的腦海中流過。小L開始領悟到某些更為深層的東西﹕閱讀的過程比似乎閱讀的結果更讓人感到舒服,心情愉快。她沒有理會其他成員的動作,獨自跑到窗邊,靜靜去觀看着一個又一個的人在天橋上走過。頃刻間,無數的詩句與這種景象結合,在她腦海中流淌的文字都與天橋上的景物化為一體,形成一幅栩栩如生的詩畫。她短時間無法脫離,只見從她身後走來的阿奎納拍了一拍她的肩膀,問道﹕「你在這兒幹甚麼呢?眼睛有點累了?」
「對,我想先放鬆一下。」
「放鬆的話,我們也可以讀讀詩歌。」
「不用啦,我想先走出書本一會兒,看看外面的世界。」
阿奎納沒有再說話了。他回到桌上,繼續翻閱他手中的《導讀尼采》。
關於阿奎納中學時期的經歷,曾經與他同過班的那個職員朋友後來也分享了這麼一段往事,這段小插曲或許能讓我們或更加清楚了解他的性格。
事實上,中學時的阿奎納並不喜歡讀書,因為他認為「讀書的活兒」在學校已經做過了,放學後約朋友出來玩或是待在家裏打遊戲機總比繼續捧着一堆書要來得快樂。那時候的他還很介意衣著,每天清晨都要把領帶燙直後才會出門。他在課堂的表現不錯,只是老師同學們覺得他過於口無遮攔了,每天總是跟男同學們批評女同學的外貌與衣著,為其他同學取綽號,因此他並不受同學們歡迎。按照他當時的說法,他堅持自己所做的事是「正確」、「不偏不倚」的,所以他幫同學取的不是綽號,只是那位同學的某種生理或心理上的特徵;而對女同學的評價也是公平的,絕對不作刻意的美化或詆毁。他堅持「真我」的性格無意間也招來一批校內的支持者,甚至有意模仿的人。
有時候,一場巨大的打擊也會使原本活潑開朗的人變得沉默寡言,而阿奎納性情的轉變始於他的求愛不遂。出於隱私問題,職員朋友並沒有向本來那個詢問她的職員透露過這件事。到了阿奎納消失後幾年,小L找上她聊天的時候,她才跟小L道出此事。
阿奎納曾經愛上一個不同班別的女孩。這個女孩子很喜歡看書,但她看的書確實「不同凡響」,而這種習慣也使得她變得比其他同齡女生更為獨立。阿奎納可能是戀上她這種特別的性格,便對她展開瘋狂的追求。女孩子給予她追求的答覆是﹕「我也希望你跟隨我的腳步,和我一起探索這個世界。可是你還是太年輕了,我擔心這會讓你辛苦。所以,還是先維持朋友的關係吧!」這種形式的拒絕當然沒有絲毫特別的地方,但在年少氣盛的阿奎納並沒有將這句答覆當作拒絕,反而是一種鼓勵,促使他發奮圖強。然而,這也不過是阿奎納的一廂情願罷了。他後來多次的表白也被徹徹底底的拒絕,這也消滅了阿奎納對愛情的追求。
不過,女孩的心裏也不是另有他人,只是她對愛情的看法不同罷了。她想成為西蒙.波伏娃,她希望自己的感情是自由的,而非簡單的男女相愛。阿奎納聽說了這件事,心中的鬱悶無法發洩,便有樣學樣,用某種古老神秘的哲學去麻醉自己,讓自己不再受情慾所苦。他從網上影片中學到了存在主義、斯多葛哲學和虛無主義等等的詞語,又學着做一個苦行僧。而這些行動其實也只是證明愛情上的失意對他的影響有多麼大而已。
阿奎納讀書的目的可能是為了尋找一個慰藉。只是他的想法有點偏離軌道了,令他在以後的日子遭受更沉重的打擊。
讀書會似乎不可避免地進入了一種儀式化的狀態。先是包括阿奎納在內的成員都被尼采書籍中對於神話的崇拜著了魔,開始走向了更神秘,更詭譎的閱讀方向。這種閱讀的趨勢或多或少是由C所引起。他本來就深受西方神秘主義的影響,相信各種陰謀論和超自然現象,因而帶動其餘成員一起投入到這種神話研究的道路上。開始的時候,C還只是在會上分享一些自己對於希臘神話的解讀以及其象徵意義,後來卻變成了C表明自己對各種神明的崇拜,以及聲稱自己是先知這樣不合邏輯的事情。讀書會自此變成了一堆神魔鬼怪傳說的研討會。
小L這時開始察覺到不對勁的事情。他在會上說道﹕「我覺得C好像過度解讀《悲劇的誕生》這一本書了,實際上尼采可能只是在闡明一種精神,而不是又開展一門新的宗教。」
C沒有馬上反駁他。但是其他成員紛紛站出來反對小L的說法,主要是說她太注重理性,邏輯的問題,卻忽略了理性所造成的限制。換句話說,阿奎納他們認為,要取得真理,單靠科學顯然是沒有用的,還得靠神話、傳說、習俗這一類非理性的事物去支撐。C見此狀,便提議大家回去研讀一些有關薩滿教的書籍,改天再和大家討論合不合理的問題。小L雖然沒有反對,但覺得C的說法很滑稽,因為他完全相信了這些東西的存在,甚至將他們奉為神明,而非僅僅將它們當做一種文化現象去評論。
他們無可救藥地迷上了赫爾密斯派的世界;他們嚮往中世紀的城市風貌,以及古希臘時期各種久遠的史詩和奇事。反之,科學只是現代人解決自身存在問題的一種折衷方法,但讀書會的人們已經覺得這不能支持他們去認識所謂的「真理」了。神話給了他們不少的想像,給了他們不少的創造空間,以致他們可以隨意解釋,隨意揣摩,完全沒有驗證過書本中資料的可信性。他們的閱讀方法也從真實書本轉向電子書,理由是借幾本書麻煩,索性上網找免費下載的資料。就這樣,閱讀的趣味漸漸在阿奎納與C的帶領下轉變成「解釋書本」的趣味。阿奎納和C也開始商量起出書的事。C十分認同阿奎納的這個建議,但各自始終沒有動過筆,這個計劃便胎死腹中了。
A或許是將中國的鬼神思想帶進讀書會的人。他首先向各位成員介紹了《山海經》裏面的內容,接着講述了《推背圖》和《乙巳占》等等的書籍。A覺得中國人對天地的理解也不比西方遜色。C和阿奎納兩人都聽得津津有味,便宣佈將A立為中國類神話研究的專家,意圖將中西方的思想結合,完善他們的工作。小L對讀書會的走火入魔表現出了極大的反感,因而拒絕被分配到任何工作或計劃中去,她也就成了會中唯一不帶電子書和不發話的成員,C將她稱作「不上進的婦人」。
這場神秘學的狂熱其實不需耗費過多的筆墨去描述,因為在他們沉迷中世紀魔法以及巫術的題材時,能夠從閱讀中發現的新事物其實少之有少﹕首先,他們發現神話中的人物大多是大自然中各種事物的擬人化,例如埃及的「拉」不過是一個太陽;中世紀的魔鬼形象只是疾病的化身;再說抽象一點的,阿弗洛狄忒也不過是人類愛情、繁殖力的象徵,其實根本沒有甚麼值得被認為神秘的事。其次,這種題材應當被歸類為人類學,而不是魔法,巫術之類的,他們顯然把事情搞錯了。到了最後,所有問題的癥結都落在他們「知識基礎不足」這點缺陷之上,儘管他們從未知道,但眼光敏銳的小L還是察覺到出來了。小L很想改變這一種情況,但她卻無能為力,因為阿奎納已經將自己的精力完全放諸這種永無止境的辯論上去了。每次見面,C和阿奎納總會在快餐店大吵一番,嘴裏堅持的都是「天使有多重」、「五角星的正確畫法應當是怎麼樣」等等,而旁邊的A則十分有耐性地幫他們記筆記;當A缺席的時候,兩個「大學者」便用電子設備錄音,但沒有成員會將這些錄音拿回家仔細品味的。
讀書會的停滯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阿奎納人間蒸發的那一天。
他的消失或許有點突然,但事情確實是這樣發生了。前一天晚上,讀書會的成員們如常辯論到通宵,小L提早離開了,A和C則留在快餐店裏記錄《亡靈書》中未讀章節的筆記。阿奎納自己一個走去超級市場,想買一罐飲料解渴。這時候,他想到了酒的魔力,想到如果喝酒的話,自己或許能夠得到更多的啟發。
「詩人們都是喝了酒才懂得寫詩啊!我都要學學!」他自個兒嘀咕着。
他只買了一瓶啤酒,這瓶酒已經花光了他一個月的零用錢了。他捧着玻璃瓶,在超級市場的門口前面當着收銀員的臉把酒喝個清光,然後抱着玻璃瓶一拐一拐地走出門外。街道上依然燈光通明,在阿奎納的眼中卻變成了詭異的紫色。他看到所有的行人都沒了腿,眼睛若隱若現的在臉頰上遊來遊去;他看到所有的建築物變成了自己書中所熟悉的事物,高樓變成了木塔,店舖變成了草棚。天上的雲彷彿將要降下雨水似的火苗,企圖將這裏一切的事物燒個清光。阿奎納並沒有驚訝,反而對這種奇怪的幻象感到歡喜。那個幻象也許是未來世界的映射,也許是自己內心世界的映射,也許是……命運?
命運!
他恍然大悟,覺得這陣子所做的事早已令自己步向了毁滅之途。他回憶起那段尼采對着馬嘶吼的情節,還有女巫被眾人處決,科學家被宗教裁判所虐待至死的情景。他不明白自己當初為甚麼會看到這樣的情景,也不明白這些人的結局為何都這麼淒慘,但最重要的是,他覺得天上的神明或許是有意讓他看到的,目的在於提醒他﹕你的下場亦是如此。這一刻,他害怕起來了。他將會失去雙腿,墜進地獄任人宰割,然後像那些先人一樣長眠於紫色的天空之下。
「那是預言!預言!我會變成索多瑪的子民!被神拋棄!引火自焚!」他大聲呼救道。
這時,他的雙手開始冒出冷汗,眼珠亦在抖個不停,幻象亦隨着他的情緒而不斷發生劇烈的變化。天空變成黑漆漆的帷幕,建築物相繼倒塌,沒有腿的鬼魂開始逃跑,但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阿奎納不停小聲說着各種各樣的咒語,但這甚麼用都沒有,因為他的咒語不能化解身體內的酒精,幻象自然無法熄滅。他以為酒是一種啟發人的靈丹妙藥,殊不知卻成為了他醒着也能做的惡夢。
「天橋,」他想到了天橋,「只要我回到那裏去,我就能向讀書會的成員們求救了!」
他憑着剩餘的一丁點意志控制着雙腿向前推進。步伐不穩的他跌倒了好幾次,但他卻完全不覺得痛,甚至感覺步伐像飄來飄去似的輕快。走了比方才來超級市場時多了兩倍的路,他才到了快餐店的樓下。然而,他眼前的景象並不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天橋﹕一座歷史悠久的圖書館矗立在阿奎納的眼前,他兩旁的建築物都被幻象的霧氣所掩蓋了,只有這座圖書館還算清晰地呈現在他的眼前。
阿奎納眼中的那座圖書館彷彿不來自於這個時代。它用十分粗糙的大理石建成,外表簡陋,裏面好像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從建築物窗口中窺見的某些古舊的書卷正亂七八糟地擺放着。阿奎納曾經聽C說過,在遙遠的埃及有一座十分宏偉的圖書館。那座圖書館以偉大的亞歷山大大帝命名,是那個時代的知識寶庫。
沒錯,他的確聽過這麼一個地方。他想成為當時的學者,到這座圖書館睡上一番;他想成為一個哲人,為人類作出貢獻;他還想擺脫學院的枷鎖,像軸心時代的哲人一般外出收徒。這種生活要是能讓他過上,他死而無憾了。
可是,阿奎納的幻想畫面剛剛過去,圖書館就被天上的「雨火」給點燃了。書卷在館內被熊熊烈火包圍着,外圍的大理石也開始崩解,而這個過程在阿奎納的意識中也不過持續了一分鐘。一分鐘後,大理石溶解成一滴又一滴的水銀(阿奎納曉得,這是煉丹的材料),書卷化成了黑煙,升上紫黑色的蒼穹。
這座宏偉的圖書館就這樣沒有了。可是,阿奎納的眼神裏卻沒有任何悲傷,任何惋惜;相反,這種幻象所呈現的毁滅反而讓他如夢初醒,徹底改變了他尚未醉酒前的想法,只是他後來再也不敢喝酒了。
在後來阿奎納發給小L的短信中,他不帶省略的將這些幻象告訴給了眾人,並以此為理由解散讀書會。而在短信結尾,他留下三行簡短的句子﹕
神沒有選擇我成為凯撒。
我不是偉人,更不是智者。
我只是它們的奴隸。
小L看到訊息後,馬上發短訊詢問他的近況,只是他再也沒有回覆了。後來A和C也為了升學而相繼離去,讀書會的活動至此完結。
耐人尋味的是,阿奎納當初發奮閱讀的決心,何嘗又不是每個人自發閱讀的初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