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仇士鵬

河海大學水文水資源方向研究生,學生黨員。偶有詩歌、散文、隨筆見於人民日報海外版、中國青年報、中國水利報、羊城晚報等報紙,《青春》《嘉應文學》《思維與智慧》等刊物以及《特別文摘》《報刊文摘》《雜文月刊》等文摘期刊。文章編入今年的遂寧市中考語文閱讀理解真題。

 

七月底,河南暴雨,鄭州被淹。一時間,各種視頻不斷刷屏。也正是這時,你才會感到中國人這個集體名詞的力量。守望相助,一方有難,八方支援,這是寫進中華血脈裏的優良傳統。

我們看到,朋友圈裏不斷滾動轉發的「暴雨自救手冊」和「求助通道」;我們看到,商場地下一層被淹,市民搭人牆,泡在水裏喊口號救人;我們看到,女子被洪水沖走,群眾沖入洪流中救援;我們看到,鄭州全部酒店房價不漲反降,甚至低至個位數,市民在各大平臺發佈消息,願意提供安全的留宿地方;我們看到,一疊疊印著鮮紅指引的請戰書;我們看到……

印象最深的,便是地鐵5號線被困人員的口述。水流已經漫到了胸部甚至脖子,陸續有人出現缺氧、低血糖的症狀,看到車廂外的水位已經過了頭頂後,她和親朋好友的消息記錄中基本都是在交代身後事了。

在地下,在洪水中,車廂裏的恐懼該是以怎樣的速度彌漫?但事實上,車廂裏沒有騷亂,沒有歇斯底里的瘋狂,即便迎接的可能是死亡,人群依舊保持沉默,人們始終守住克制與鎮定。這是何等強大的心理素質和精神修養!

在人群中,每一個人都以慨然的姿態,獻出、共用著彼此的陪伴與堅守。此刻,每一個人都是英雄。

這就是中國人,平凡、渺小而偉大。在集體中,在災難前,不會存在任何關於自私的詞眼,每個人都懂得配合、服從、犧牲與成全。最後,在獲救時,人群依舊井然有序,孕婦先出,孩子、女生其次,能走的攙著不能走的,迎著逆行而來的醫護、支援人員,抵達了安全區域。

此刻,每個人的眼中都含著淚水,每滴淚水中都含著光。

小宇家在新密,緊靠鄭州,和他發消息時,因為沒網,往往要隔幾小時,甚至到第二天他才能回復。可其實也沒有多餘的話,只有平安兩個字,想要被反覆確認。「回去見哦」,他用很輕鬆的口吻說道。

但他暫時是回不來了。

這兩天,我所在的南京又曝出消息,機場檢查出了9例新冠陽性患者。一時間,全城戒嚴,整個區全員進行一輪輪的核酸檢測。

仿佛又回到了去年,雖然沒有封城,但網路上、現實中隨處可見的口號和公告壓在心頭,使得人心惶惶。慶倖的是,我已經接種完疫苗,讓自己多了一層保護殼。

在災難面前,我們才會發現什麼是脆弱不堪的,又有什麼才是彌足珍貴的。

打電話、接電話、回消息,把平安的字眼反復地訴說。它是生活的底線,平時藏在腳步之下,人們視若無睹,但一旦它被觸及、被踏破,所有的東西都將失去品質和意義。

只有平安,能夠支撐希望重新站起身來;只有平安,能夠救贖不受控制的心跳。

烈日下,核酸檢測的隊伍越來越長,人們打著傘,拿著礦泉水,耐心地等待。「響應國家的號召,不給國家添亂。」黃髮垂髫,每個人都發自內心地懂得這句話,即便是不識字的老大爺都能一字一頓地說出來。

想一想,有大家、有國家一起守護我們的平安,我們又有什麼理由不去相信,疫情會帶著洪災的消息,一起成為歷史的塵埃?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我們約定了,八月相見,就不要、也不會缺席,那清涼的晨曦和熱烈的陽光。那時,再讓我們一起重新解鎖蟬鳴聲聲的盛夏光年。

 

從受災群眾到志願者

 

我沒想到的是,前幾天小宇還是受災群眾,幾天後就搖身一變,成了志願者,踏上了救災的征程。

20號,他發來一段視頻——雨很大,在視頻裏發出老電視般的雜音,劈啪作響。地面已經被褐色的泥漿覆蓋,原本的柏油大道被改頭換面成了山間的土路。人們撐著傘,逃到了高處,看著洪流滾滾傾瀉而下。「快被淹了」,他回復道。

等到25號,我突然發現從鄭州寄來一本樣刊。快遞行業已經恢復,那麼城市應該好起來了。果然,在他的照片裏,天空已經從如淵的黑雲裏被救了出來,重新與白雲結伴。小宇說,他現在正在新鄉做志願者。

在一輛輛麵包車、大貨車裏爬進爬出,把一箱箱、一袋袋物資搬出來。汗水打濕了眼鏡,就把眼鏡摘了,鬥雞眼並不影響辨認方位。「我是個優秀的搬運工」,他笑著說。他已經總結了很多搬運的技巧,比如搬箱子時,在下面架一個空箱子,就能讓重心升高,搬起來輕鬆很多。不過,更多時候,他們並不需要長距離的搬運,僅是把貨物從車上搬到車下,但速度要很快,所以只能用最野蠻的方式,體能不斷銳減。

他說,他的腰就像被塞進了一塊鋼板,然後飛快地生了鏽,僵硬且疼痛,身上的汗有一部分都是被疼出來的,沒奈何,咬著牙也要硬撐著。休息的時候,他的手一直在抖,連筷子都拿不穩。不過,也不需要用筷子夾東西。他已經一天沒有吃上熱飯了,時間緊就啃饅頭,時間多點就把速食麵搗碎,倒進礦泉水,攪一攪,用筷子刨,囫圇著吞下去。此時,快速填飽肚子,繼續投入支援,才是當務之急。

「別太累」,我說道。「我這點工作量哪里好意思說累啊」。小宇說,和他一起搬東西的大哥是鄭州來的,昨天晚上八點到新鄉,一直在河堤上扛沙袋,幹到了淩晨三點鐘,中途腿還抽筋過一次。小睡了一會兒,一大早就又過來搬物資。大哥的臉上輕輕一蹭就能刮出泥來,衣服上也全是泥漿被風乾後留下的痕跡,摻雜著汗水,散發出濃濃的味道。但大哥已經沒有精力去考慮這些了,「和那些被困的群眾比起來,這點芝麻大的事情完全不值一提。」

「這是英雄的味道」,小宇稱讚道。河堤旁,黨旗高高地飄揚著,在星月隱匿形跡的夜晚,它就是明亮的太陽,通過信念的葉綠體,在中原的血脈裏,光合作用出源源不斷的動力。

晚上回程時,小宇剛坐到車上就睡著了。意識迷蒙間,他的手被人猛地一打,把他驚醒過來。「你剛才是不是做夢了,以為自己還在搬礦泉水呢,我看著你的手像抱著東西一樣,從這邊挪到那邊,又挪過來。」同行的人忍不住地大笑。他剛想坐直身子說上幾句,就被身體上遍佈的酸痛按回了靠背,只能應和地笑了笑,「睡迷糊了」。

但事實上,這樣的夢,這樣下意識的動作,今晚應該遠不止他一個人會做。這一路,他看見了拿著獎學金四處奔走買了三千個燒餅的鄭州大學生,看見了拄著拐杖拉著救生筏的獨腿小夥,看見了強行讓志願者吃霸王餐的餐館老闆,看見了和他們搶著搬運物資的七八歲的男孩女孩……每個人都在拼盡全力,用自己的方式支援災區,他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個。

小宇對我說,印象最深的一幕,是高速服務區全是志願者的車輛,從天南地北蜂擁而來。那一刻,他分外清晰地體會到「一方有難、八方支援」這個詞的滾燙,在每一條鮮紅的橫幅上,他都能聽見響亮而急促的心跳。「趁著年輕,多做有意義的事」,在嗚咽的洪水中,可愛的人們給出了最樸實的回答。

我突然意識到,這些年輕人已經成長起來了,他們已經有足夠寬闊的肩膀、足夠堅實的後背、足夠挺拔的脊樑去迎戰肆虐的災難。在他們的身上,那種名為信仰的光芒,即便是在暴雨傾盆、夜色深邃的前線,依舊灼灼如炬。

我也更加堅信,每個中國人的骨頭裏都是有著光的,這也是我們戰勝一場場橫流浩劫的最堅強的法寶。此刻的他們,平凡而偉大,身形憔悴,卻光芒萬丈。

 

落葉歸根

 

突然聯想到2020年洪水期間,在網上看到的視頻。安徽王家壩的一位老人,彌留之際想回老家看看,奈何洪水滔滔,便求助於消防員,經過一個小時的水路,才回到了蓄洪區的家裏。消防員小心地把老人抬到了床上。據悉,當天下午,老人靜靜離開了人間。

落葉歸根,作為中國人根深蒂固的一種信念,深深觸動了所有觀看視頻的人。「故土難離,葉落歸根」,評論區裏,滿是「淚目」的表情。

我很難想像老人當時的心緒。當生命所剩無幾,對塵世唯一的留戀便只剩下故土了。雖然不是樹,但他卻能鮮明地感知自己的根,始終紮在那方土地上。在家裏告別人間,成了最後的體面。回家,是心願,更是執念。它沒有原因,卻可以讓人拼盡所有的原因。為此,他奮不顧身,甘願熬過一路的顛簸疲頓,直到躺在老家的床上,才安然散盡最後的力氣,合上了眼。

這種情結,我也曾感受一二。雖然我們這一代人對故鄉的概念並不清晰,常年在外奔波,客居他鄉的時間甚至比在老家生活的時間還長。但依舊能感同身受,因為這是傳承在文化基因裏的,是銘刻在中華血脈裏的。所以,我們或許不能窺得它的全貌,但也能時常收到來自它的一瞥。

坐在列車上,回想老家,總會想起門前的草垛和一方小池塘。那是組成童年的主要元素,也是故土的典型意象,裏面藏滿了我如今遺失的回憶和心緒。那時候,我們無憂無慮,不停地接受愛,卻總是忽視愛。而如今,只剩下一些空蕩蕩的名字,風中,早已沒有了呼喚。

幾十年沒有回老家了,不知道它們還在不在。當我老了之後,一定會重回老家,可那時候再與它們相見,又該是什麼樣的心情?而當我再走進老屋中,恐怕已經抬不起頭了吧——兩眼流淚,咳嗽連連。

「爸,媽」。那是幾十年的思念啊。我們好像只是出門繞了一圈,回來的時候,屋裏只剩下陰暗的光和一個兩鬢斑白的人。我們只能安慰自己,他們還在這兒,在這兒沉睡,聽得見我們的聲音。那時,我應該會像孩童一樣,毫無顧忌地流著淚吧,就像剛出生時,嚎啕大哭一樣。這個世界,又變成了陌生的世界。

年少時,每一步遠行的腳步,都是對故鄉的錯過;我們每一次的離去,都是對父母屬於我們的生命的損耗。但,我們不得不去行萬里路,而思念,便不得不深入秋冬。

我想,每個人的記憶就是他的精神故鄉,也只有在記憶裏,每個人的存在才有意義。但這些記憶都需要現實去承載,當它們都沉入了地下,記憶就陷入了迷霧之中,霧裏,只剩我一個人。而生活也隨之失去了重量,宛若浮萍。

落葉歸根,應是對生命最深情的擁抱,是在時間的永恆與個體的渺小間對生命圓滿的實現。年少時一定要離開的地方,卻是年老後一定要回來的遠方。在故鄉,在老屋裏,把時間擋在門外,讓童年回歸,那些傷感的、悔恨的、喜慶的、平淡的回憶,無論結果,無論緣起,那時只要再看一眼,便都可得以釋懷。天大地大,天小地小,只有故鄉才能收容我們滿身的傷痕和一生的遺憾,只有老屋能夠承載一個人的誕生、成長與逝去。

落葉歸根,讓老年與童年形成閉環,讓人生圓滿地結束。

落葉歸根,泥土裏,微笑與淚水沒過了一生。

落葉歸根,我們便與天地、與時間、與逝去的所有同在,長存。

 

 水利工程的「高考」

 

我想,洪災、內澇,都是對水利工程的一次高考。

大水汪洋,悍然打破了與人類相安無事的局面,隨便一動,便是浪花滔天。尤其是看到水庫洩洪的場景——天變得很低,水卻很高,磅礴與遼闊等形容詞在巴掌大的螢幕裏以一種觸目驚心的方式淋漓地展現了出來。在浩大的水聲中,隔著千萬里的我,一動不動地坐著,喉嚨裏竟然不敢發出聲音。

我莫名地想到了在周恩來童年讀書處看見的一幅畫。那是一幅「萬家治水」圖。

一群工人正赤著膊子,搬磚鑿土,而兩位清朝官員面色凝重,視察著工程進展。畫中間的那位官員就是萬青選,他也是周恩來總理的外祖父。

據介紹,明中葉以來,黃河奪淮,淮水宣洩不暢,淮安等地區河床淤塞,堤壩頻頻潰決,水災成了兩岸百姓睡醒也擺脫不了的夢魘。皇帝便選出富有治水經驗的官員和水利專家,駐在黃淮及原運河沿岸的各府縣。萬青選站了出來。

要治水,必須熟悉水。有一年黃河水上漲迅速,水位直逼壩頂,眼看就要奔湧直下,所有人都惶惶不可終日,於是前去求教萬青選。他讓人從河中舀了一瓢水過來,仔細觀察了一番,又聞了聞水的氣味,便說,大家不必擔心,三天以後水自會褪去!三天後,水果然褪去。

我曾一度懷疑,這是不是民間傳說,有虛構的成分?但後來,我相信了,這就是熟能生巧。在我進行水文課程實習的地方,老員工只用眼睛就能估計出雲高和水位,手一探就能試出風速和流量,而且和儀器測量的結果相差不大。

我漸漸意識到,人和水並不是隔離的狀態,水本就組成了人的生命,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人是屬於水的,只不過以前是人自己在遠離水,而現在,人也在逐漸回歸。就像我們能感到空氣的溫度與濕度一樣,人水共生千年,也能提前預知水情緒的變化,只是準確性與時效性還需要提升。

據記載,有一年黃河鄭州段決口,河水咆哮而下,人們都擔心淮陽的工程被衝垮,殃及裏下河,便奏請朝廷開侍家塢各河,使河水就近入海。萬青選則認為,只有開張福口引河,由新窯河入吳城七堡,由舊黃河到順清河,再疏浚楊莊以下的舊黃河,才能使洪澤湖水暢流歸海,保全淮揚各工程。朝廷採納了他的意見,果然無恙。

其實,現在很多的水資源規劃、調度方法都是奠基於古人的經驗與知識。一代代傳承、發展下來,在無數苦難的磨礪下,不斷地撕破與妥協中,人才與水達成了契約,興其利,除其害。

此時,再看水庫的洩洪視頻,看自然偉力的浩浩蕩蕩,你會感動於人類的倔強與拼搏。從最初的螳臂擋車,人力阻擋,到如今水庫泰然而立,攔洪、錯峰、蓄水、洩洪;從畏水,到馭水,再到合理用水、與水共存,雖然還未達到遊刃有餘的境地,對降雨的預報也不能屈指一算便了然於心間,但不可否認的是,水利人的肩膀,已然為我們扛起了半邊天的安然。

每一次的洩洪,都容易引起輿論譁然。但這本身也是無奈之舉,它必然會造成損失,但另一方面,也必然是最大程度上的保全。當天地揮動著暴雨,為水利工程準備著屬於它們的「高考」時,我們並不指望它能交出滿分的答卷,但虔誠地祝願它們的得分,越高越好。

 

贖回人間的清歡

 

不知是不是七月流火,一併帶走了天地間的正氣,一時間,各種災難紛紛冒頭。洪水、疫情、颱風,讓人不是提心吊膽就是憂心忡忡。

昨日,和小宇討論,為何最近如此不太平。他突然提出一種觀點,「災難是自然的一種懲罰」。在數學裏,有個術語叫「罰函數」,即在求解優化問題時,對超出限制條件的個體施加懲罰。他說,地球對人類的數量和開發資源的水準是有預定的數量閾值的,超過閾值,就會用災難的形式對人類進行懲罰。他可真是個實實在在的理工男。

不過,這也有些道理。我們本就是地球的過客,人間只不過是我們暫時租來的住所,而自然才是主人。把主人的房子弄得髒亂不堪,又不斷揮霍主人的財產,它必然是受不了的。

但自然終究是仁慈的,不會像上帝一樣招來滅世的洪水重新給人間洗牌,它只會用臭氧層空洞、海平面上升等並不迫在眉睫的事情提醒人們,實在氣憤不過,才會創造出疫情和極端天氣,展現出它無可爭辯的絕對強勢的偉力,宣揚在地球上的主權。

也正因此,保護自然,避免災難的降臨,對人類、對自然是雙贏的結果。

小宇說,人在自然的身上,就像是細菌在人的身上。我深以為然。人和細菌一樣的渺小、短暫,卻都能對宿主產生輕重不定的影響。我想,人不應該成為有害的細菌,而要成為益生菌,促進營養的吸收,維持宿主的健康。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最終贖回曾經擁有的、隨後視若無睹的,並不珍惜的那些珍貴的一切,也只有在那時,人與自然才能真正抵達天人合一的清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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