輥生
鄭達財是被海關緝私局送入看守所的,罪名是走私普通貨物罪,也就是通俗所講的走私罪。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還有兩位澳門人和他關在同一監倉(室),罪名竟也相同,也算是有同病相憐者吧!
那裏是澳門鄰埠的一處看守所,位於荒涼的山野,周圍沒有民居。當然,即便就在近郊,不那麼偏僻的地方,對於被拘押的人來說,也沒多大的區別。因為看守所的核心區域,也就是拘押疑犯的地方,四周是三米的高牆,高墙之上,還有密密麻麻的鐵絲網,據講還通了電。四個邊角是戒備森嚴的瞭望塔亭,荷槍實彈的武警,全天候監視著高牆內的風吹草動。
按照內地法律規定,剛被關進看守所還沒有被檢察院正式逮捕的都只是嫌疑人,他們可能在幾天或者三十天內或者三十七天內會被釋放。這些,鄭達財其實也一清二楚。他還知道,剛入看守所時所呆的監倉(室)一般叫新兵倉,之後要分流到過度倉,然後是老兵倉,如果法院判決下來,準備移送到監獄的,就集中在轉移倉,嫌疑人就被稱為犯人了。
一
因為正處在新冠肺炎的非常時期,雖是正中午時光,但監倉(室)外邊的空地,包括大小操場與走廊,除了三幾個管教、輔警走動之外,看不到其他人影。各監倉(室)都鐵門緊閉,外邊聽不到任何聲音。
鄭達財跟著輔警來到A30監倉(室)前,輔警按動電子開關把倉門和風門相繼打開,等鄭達財進入後,又相繼關上。鄭達財一邁進監倉(室),就留意到有二十多雙眼睛正齊刷刷的注視著他。一個瘦瘦的戴眼鏡的中年男子,忙不迭的從望風小窗口接過輔警手裏的紙條,鄭達財事後得知,那是倉頭之一,叫順哥,潮汕人。另一個五大三粗帶東北口音的男人,則指導鄭達財從望風窗口彎腰伸手讓輔警打開手銬。事後得知,他也是倉頭,叫段哥。他平素負責做操時叫口令,聲音大,中氣足,脾氣也暴躁。順哥簽字後點頭哈腰的叫著「謝謝管教」邊把紙條遞給窗外的輔警。
監倉(室)內左右兩邊為統鋪,中間是過道,最後是廁所,兩個蹲位。床上的軍被疊得方方正正,擺得整整齊齊。
剛剛還是面容和善的段哥,待鄭達財轉過身來面向眾人時,就變得兇神惡煞起來。連珠炮似的發問,鄭達財呢?並不怯場。
「姓名?」
「鄭達財!」
「哪裡人?」
「澳門!」
「什麼事進來的?」
「走私!」
他立即就聽到有人在竊竊私語:又一個走私的!他知道近段時間內地海關查得特別嚴,許多同行甚至大老闆都栽了。他有些尷尬的顧自笑了笑。
段哥把一件印有「二看A3016」字樣的藍色馬甲和一套藍色運動服丟給鄭達財,讓他立馬換上。鄭達財慢條斯理的脫下剛進所檢查身體後換上的黃色衣褲,「媽的,快點!」段哥高分貝的喝斥他。眾目睽睽之下,鄭達財毫無羞澀赤條條的換上代表他代號的衣服。他並沒有被段哥的氣勢所嚇倒,而是有些嘻皮笑臉的應付。
「這件馬甲!」段哥伸出右食指,在鄭達財左肩頭用力戳了幾下,咬牙切齒的說,「任何時間,都不能脫!知不知道?睡覺也不能脫!」
鄭達財漲紅著臉說:「知道!」
然後跟著段哥學報數。舉手、挺胸、抬頭,蹲下再站起,一遍遍被要求聲音洪亮的喊著「八」「十六」、「二四」「二五」。因為體胖,加上略為緊張,很快就出汗了。他知道這是倉頭給新人的下馬威。他在八年前,曾因打架鬥毆進過一次也是這個市的看守所,知曉監倉(室)的運作過程。只是那時他所進的是位於郊區的第一看守所。
接著,順哥問鄭達財,睡覺時打不打呼嚕,在得知他打呼嚕很響後,就安排他睡在最後一個鋪位,也就是第28號床。鄭達財看到自己床鋪旁邊隔一道一米高的鋼質屏檔便是廁所,他也沒有表露不悅之色。順哥還要他先整理好自己的內務。可他有什麼整理的呢?看守所發的一塊香皂、兩條內褲,都被段哥收繳,還剩一個塑膠口杯、一條小毛巾、一條小牙膏、一支僅中指長短的牙刷,此外別無他物。但陸續有人過去教他折毛巾和如何擺放口杯,並被警告,如折不整齊或放錯位置,將要被罰。不過這些他雖談不上輕車熟路,但至少還若有印象,好快就熟悉了。
二
內地的看守所和監獄不同之處,就是拘押在看守所的嫌疑人不需要勞動。只是每天定時定候列隊做五六次報數,而上下午各半小時的操練,也是圍繞報數的規範動作而展開。
監倉(室)出風門有一個風場,面積略小於監倉(室),還有半截是露天,上面蓋了眼孔稀疏的鐵絲網。供被拘押者在此做操、吃飯、沖涼,所有被清洗後的衣物也是在這裏晾曬。但早上7點前和晚上8點後,門風都被看守所統一關死。特殊情況下,要從監倉(室)去風場,需有兩人以上,即便倉頭也不例外。
下午做操的中間,管教進倉,那可是監倉(室)的大事。所有人都如臨大敵,不敢有絲毫造次。因為鄭達財是新人,段哥在做操前特意訓練了他見管教時的動作與話語。
段哥示範說,如果管教點到他,就要馬上出列,快步走到離管教一米處,抬手做報告,然後順勢蹲下去,聽候管教訓話。
聽到倉門開啟,所有人都立馬肅立。管教是個中年男警,給人一種不言自威之感。
段哥站在隊伍前頭,幾乎是喊著說:「報告管教,A30監室應到二十八人,一人住院,實到二十七人。報告完畢!」
管教目無表情,淡淡的問:「是不是有新來的?」
段哥示意鄭達財出列。
鄭達財直接走到管教前邊,大聲說:「報告管教,A30監室鄭達財前來報到,請指示!」
管教看了看手裏的花名冊,微笑說:「又一個澳門仔!什麼事進來的?」
鄭達財也笑了笑說:「走私!」
「好像我們這個倉走私的都有好多個了?」管教轉向段哥及站在段哥身後的順哥。
「是有好幾個!」順哥回應說。
「既來之,則安之!」管教對鄭達財有些語重心長的說,「首先遵守這裏的遊戲規則,不要挑事。但如果有人欺負你,可向我報告,也可以按監室裏的報警鈴報告值班管教!知不知道?」
「知道!」鄭達財大聲回答。
管教一說完就轉身出了監倉(室)。
「謝謝管教!」所有人一齊喊道。
鄭達財也聽人說過,管教並不理會你犯了什麼事,只要你不違監規,就萬事大吉。
三
晚上睡覺前的两小時,是監倉(室)自由活動時間。所有人可參與打撲克、下象棋,或者看電視,或者看書,或者吹水聊天。只是人家在床鋪上打牌、下棋,另外的人不能圍觀。看電視、看書和聊天的,不能坐床上,而要找張塑膠矮凳坐在過道兩邊。
旁邊的人正想找鄭達財閒聊,一個被稱為黃總的精瘦眼鏡男把他叫了過去。晚飯後他從27床口中得知,黃總大名叫黃澤南,澳門居民,曾因自己開貨運公司做老闆,故被稱為黃總,也是因走私被抓,並且一家人被一鍋端,他的老婆、兒子、兒媳婦全被捉。後來他一個人把全部責任承擔下來,所以警方就把他老婆、兒子、兒媳婦以取保候審的方式釋放。他已在看守所呆了一年多,還在等法院判決。
從下午出操的情況,鄭達財就明白黃總也算是A30監倉(室)的一個人物。下午段哥聲嘶力竭又罵又吼叫口令,其餘人乖乖做操,順哥和黃總卻一人搬張凳子坐在旁邊觀看。鄭達財因此明白他身份的特殊。
黃總坐在他自己的床頭,示意鄭達財蹲在旁邊,在一份表格上填寫相關的個人資料。鄭達財填完後,黃總拿起表格小聲念了起來:「36歲,鄉下湖南。」
然後又問他:「你怎樣拿到澳門身份證的?」
鄭達財笑了笑:「我老婆是澳門人。」
黃總略有所思的點點頭,說:「那你是屬於結婚移民。孩子多大?」
鄭達財回答說:「12歲!」
「怎麼不小心被抓的?」黃總又問。
鄭達財毫無顧忌的說:「我們在關閘開了間水貨店,在拱北昌盛花園設了接貨點。結果接貨的地方被海關抄了!」
「抄走的貨物多不多?」黃總很老練的問。
「不多,總共才七十多萬!」鄭達財輕鬆的回復。
「那你們幾個股東?」黃總用右手指往眼鏡中間向上托了托。
「三個。」鄭達財伸出三個手指晃了晃,又補充道:「我是小股東。」
「有沒有別的證據被海關掌握了?」黃總有些關切起來。
「沒有,就是那些被抄走的貨。」鄭達財如實講。
「那分攤到你名下的貨,也就是十來萬,二十萬都不到。稅也沒多少!」黃總笑著說,「小事,沒什麼大不了的,應該一個月就能出去!」
「但願吧!」鄭達財有些如釋重負,似乎黃總是警察一般。然後試探性的問黃總,「你也是走私進來的?」
黃總笑了笑。答非所問的說:「這碗飯不好吃了!」
鄭達財感覺與黃總的距離似乎拉近了許多,本想問他海關定他的偷漏稅款,但想想還是忍住了。用了一句老家湖南的俗語來表達他對走私的看法:「橋下浸死人,橋上還過人!」
黃總笑了笑,轉而壓低些聲音說:「我們這個A30倉,管教就是老闆,順哥和段哥是老大,要維護他們的威信,不要和他們對抗,有事要向他們報告。懂不懂呀?千萬不能打架吵架,反正聽老大的話就沒錯!錯了他們也會為你兜著!」
鄭達財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沒別的事了,你回去吧!」黃總收起表格,擺了擺手。
四
在二看(即第二看守所),下午四點鐘就吃晚飯。到十點睡覺前,不少人都覺得饑腸轆轆。在自由活動時間吃夜宵,比如泡點速食麵,吃水果、點心,就成為被拘押人員的首選,況且監倉(室)全天候供應熱水,泡面很方便。但在監倉(室)裏,除三餐由看守所提供,其他吃的都由家屬購買送進去,或者委託律師和家屬把錢存在個人名下,在看守所內的士多店由監倉(室)統一購買,並且是兩星期購買一次。
鄭達財初去乍到,別人吃夜宵他就只有喝水充饑。不過,睡對面第14床的也是個湖南人,叫阿雲,可能看在老鄉的份上,給了他一包速食麵。他們兩人坐在一塊邊吃面邊講各自的遭遇,阿雲因詐騙罪被捉,他用自己的銀行卡幫朋友轉了帳,金額雖不大,但得了二千元好處費。他說他完全不知道那錢是詐騙所得,不然,打死也不會幫這樣的忙。阿雲比鄭達財早一星期進去的。
阿雲有些不解的問:「你有澳門身份證,為什麼不去找份工做呢?好些內地人都去澳門打工,工資也還可以。」
鄭達財歎息說:「唉,我學歷又不高,又沒什麼技術,打份工,給兩萬塊錢,那是到天花板了。」
阿雲說:「那也是。」
鄭達財接著說:「開間水貨店,問香港的熟人要些貨,不出事的話,每個月賺十萬八萬很輕鬆。」
阿雲似有感觸的說:「難怪那麼多人走私,原來利潤這麼豐厚,這就不奇怪了。鳥為食亡,人為財死啊!」
吃完麵,阿雲又把一個叫徐舉文的介紹給他,說徐舉文也是澳門的,也是因走私被抓,不過他還有十來天就可出去,他的律師說了他可取保。
徐舉文也是個爽快人,一聊天就把自己的事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講出來。他說他是「走水」時(即帶水貨,帶未完稅物品)被捉。
鄭達財好奇的問他:「你專業走水嗎?」
徐舉文不好意思地掻了掻頭:「之前是走得多。新冠病毒擴散後,哪敢走多呀?才一天一趟兩趟。」
鄭達財皺起眉頭問:「這樣都被捉?」
徐舉文無奈的表示:「海關講,再三無視警告,不理行政處罰。所以要捉啊!也可能是為了殺雞儆猴吧!」
旁邊有人插話說:「那以後撈不到了?」
「撈不到就少撈的,返澳門街撈唄!」徐舉文兩手一攤,一幅完全無所謂的樣子。
「你的律師是怎麼請的?」鄭達財有些急切的問。
徐舉文苦笑著說:「不知道啊!我老婆請的。」
五
第二天,順哥上午見律師回監倉(室)後就臉色鐵青。他叫大夥安靜時,有兩個沒有在意,一直嘰嘰喳喳聊不停。結果他惱羞成怒,罰那兩個倒楣蛋各值兩個班。監倉(室)的值班就是睡覺時,安排人站崗,以應對突發事情。每個班要站一個半鐘,兩個班可就是三個鐘。順哥本來就有些陰陽怪氣的味道,被他這樣一罰,大家都嚇得小心翼翼起來。
做完操回監倉(室)等候開中飯時,鄭達財聽睡在前邊床位的人講,說順哥也是因為走私被處罰。法院本來判了他四年五個月,同時補交稅款一百五十萬。但他只認罪不認罰,結果上訴後被駁回,還加了七個月的徒刑,又因為他是二進宮,再加兩個月。等於在原判的基礎上,加重了九個月,現在要坐五年又两個月的牢了。所以他心情特不爽。
聽到原先坐過牢的要被加重刑期後,鄭達財也變得神色凝重起來。幾年前的那次犯事他曾被判了六個月的實刑。這次會不會受影響呢?他有些暗暗著急。
午飯後,黃總走到鄭達財旁邊,問他以前有沒有在內地犯過事,鄭達財如實相告。黃總很肯定的對他說:「那你不能取保了!一個月內難走了。屌毛,我還以為你是第一次出事呢?」頓了頓,他又問鄭達財的身份證是永久性的還是非永久性的。鄭達財有些緊張起來,結結巴巴的說:「還是非…非永久性的!」
黃總有些惋惜地說:「那你的損失可就大了!」
「不能轉為永久性居民嗎?」鄭達財急急的追問。
「你沒有讀過澳門相關法律?」黃總認真的講,「我有個哥們,是個警司,說是取得非永久性居民身份證期間,如有違法犯法,就不能轉為永久性居民,更可能被取消證件。」
「不會吧?」鄭達財將信將疑。
「這方面的法律是肯定有的。」黃總似權威一般的說道。(注:詳情可網上參閱第16/2021號法律《澳門特別行政區出入境管控、逗留及居留許可的法律制度》第四十三條。)
鄭達財一下子六神無主,两眼呆直。兩小時的午睡時間,他竟眼睜睜全無睡意。他總在想,如真的像黃總所說,那這次走私的代價就大太了!他很後悔,可後悔又有什麼用呢!?
2021、1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