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琴
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80後女作家。以創作文學評論為主,兼涉散文,中短篇小說。已在《長篇小說選刊》《中國女性文學》《名著欣賞》《文匯讀書週報》《中華讀書報》《湖海雜誌》《北京日報》《北京晚報》《中國民族報》《連雲港文學》《散文百家》《石油文學》《短篇小說》《羊城晚報》《愛人雜誌》《百家湖》《宿豫文藝》《夢陽雜誌》《太湖》等百餘家報刊發表文學作品百餘萬字,獲獎多次。
那是一個昆明有陽光的日子,我看到陽光就照在戰友們的臉上,每一個人都有一張陽光一樣的笑臉,雖然我們知道前方路漫漫,等待我們的會是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都是一群黃埔軍校畢業的青年,有著最陽光的一面,帶著報國的理想而踏上一條遠離故鄉的路。一路上,走在我前面的李湛不時地沖我一笑,向我做鬼臉,而我也會回應他一個笑臉,在這條路上,就數我倆最熟。我是淮陰人,他是南京人,我在報考軍校之前去過他家,因為身上沒有錢,他還說服父母收留過我。我倆約好今生今世做一對生死與共的好兄弟。他在前面扛著槍,我在後面扛著槍,我們和所有人都一樣,穿著草鞋。他在家裏穿的皮鞋已經被扔掉了,自從參軍後,他再也沒有了紈絝子弟的架子。一路上我們跟著大部隊士氣高昂地唱著遠征軍軍歌,邁著整齊的步伐走過昆明的大街,他早忘了他是南京城裏的公子哥,我也忘了我是淮陰城裏的教書先生。路上貼滿了紅紅綠綠的標語:出國遠征,宣揚國威;入緬遠征,無上光榮。
老百姓敲鑼打鼓熱烈歡送,這讓當時的我心裏美滋滋的。當時的老百姓都很窮,還把自己捨不得吃的熟雞蛋,大餅硬塞到我們懷裏。我和李湛都很激動,深知那一雙雙注視著我們的眼睛早已把希望寄託在了我們的身上。可那時的我們並不明白,要托舉起這樣的希望,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父母如果有選擇餘地的話,他們也不願意我們走這條路。但是留在家裏又能怎樣呢?1937年,國難當頭。我拋棄老家淮陰的一所小學教員的職務,前往南京報考黃埔軍校。鄉長,縣長都給我出具了證明,希望能一舉考中。我和同學坐車來到南京,在報考處附近找到了一個便宜的小客棧住了下來,當時已經是八月的秋天,大地微涼,薄霧初起。第二天一早就去報名處諮詢,那時日軍的飛機天天轟炸南京,警報一響,大家趕緊跑進附近的防空洞。等警報解除回到客棧,唯見一片大火,隨身的行李皆付之一炬。與我一起來的同學都嚇壞了,當天就返回了老家。那年我19歲,在南京舉目無親,只剩身上的衣服和一點零錢。我在黃埔軍校的報名處徘徊,這時一位濃眉大眼的英俊青年走了過來,「同學,我看你愁眉苦臉的,遇到什麼難事了嗎?」我把經過說了一遍,他竟大方表示:「沒事,我家在這,上我家去。」就這樣,我和李湛認識了,我們倆同歲,他也是來報考黃埔軍校的,當時剛剛南京附中畢業,已經收到南大的錄取通知書了。李湛的父親是南京政府交通部的一個高官,家在交通部大院,李湛的母親照顧家裏,還有一個就讀金陵女子中學的妹妹。說完,他就帶我去他家吃飯。只見李湛的父親一身藍色中山裝,戴著眼鏡,官員模樣,李媽慈眉善目,李湛的妹妹一身民國女生打扮,短髮,樸素清純。一家四口人其樂融融,是我羡慕的模樣。
我一個鄉下來的小青年,當著這一大家子的面十分拘謹,李媽不斷給我夾菜,熱情地招呼,李父還詳細詢問了我家的情況,誇我有志氣。但說著說著,李媽忽然悲從心來,抹起了眼淚,我不由得想起我動身時,老母也是這般不舍,還把一件寺廟裏求來的觀音護身符套在我的脖子上,淚流滿面對我說:「兒啊,你一定要好好地回來,我們這一大家子的人都等著你呢!」母親的提醒,讓我頓時明白,除了慈母的不舍,還有我的新婚不久的妻子,以及年邁的爺爺奶奶,他們都捨不得我,而我想要出去參軍打仗,學岳飛精忠報國,也是時局所迫,大丈夫怎麼能在國難當頭的時候做縮頭烏龜?
我和李湛的家庭情況不同,我們家在淮陰鄉下劉老莊村是開豆腐磨坊維持生計的。農村有句老話叫「世上活路三行苦,撐船打鐵磨豆腐。」祖父靠長年累月的辛苦操勞,家裏的豆腐磨坊積累了一些財產,這些財產,祖父看得很重,是要用來改變孩子的命運的。於是當我出生後,祖父決定拿出來遞給父親,讓他送我去讀書。他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子承父業做豆腐賣,孫子將來長大也去做豆腐賣。小時候我去上學,很聰慧,一首唐詩看上兩遍,就能一字不差的背下來給祖父聽。毛筆字也寫得有模有樣,鄰居家過年貼的春聯,都是請我來寫的。方圓十裏內年紀不相上下的學生裏,我的成績一直是數一數二的。後來,祖父和父親商量,將我送進城裏的新式學堂,一直讀到高中畢業,已經是我們那小地方最高的學歷了。畢業後不久,我就在城裏的一所小學謀到了一份教職,每天沿著運河邊的一條路來回奔波。18歲那年,就當上了全校最年輕的教導主任。一身中山裝,頭髮用蘸水的梳子梳過,抱著冊書從學校走過,學生們看到我都會側過頭來望我,大概他們覺得我長得太帥氣太文雅了吧。
雖然在學校裏我是說一不二的教導主任,但是在祖父和父親面前,我是一個大孝子。祖父說什麼我就做什麼,不敢有絲毫違抗。一天祖父對我父親說,該給孩子安排一門親事了。父親滿口應諾,一切聽從祖父的安排,他們問我的意見,我也沒有反對。祖父當時早有合適的人選,就是我家鄰村的一個姑娘,距離我們家也就四五裏路。祖父是去那村賣豆腐見到我的妻子菊花的,就萌生了要給孫子娶媳婦的念頭。賢妻良母,祖父看人很准。女方當時聽說我是青年才俊,又是學校教導主任,家境也不錯,這樣的男方十裏挑一,女方家很滿意,倆人還沒見面就由雙方父母長輩說定了親事。
先結婚後戀愛,我們倆的感情在婚後一日比一日好。一年後,我的妻子懷孕了,給我生了一個大胖小子。我在學校料理完大小事務,星期天就飛奔回家,幫助妻子照看孩子,還會抽空教不會寫字的妻子寫毛筆字。我經常在孩子熟睡的時候,握著妻子的手,教她在紙上寫好長時間。妻子後來的毛筆字寫得很不錯,她還會在我住在城裏學校教書的時候給我寄詩詞: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可惜我們這樣伉儷情深,世外桃源一樣的美好生活,很快就被日本人的入侵打亂了。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學校裏再也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教員們當中有一大批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都不願意眼睜睜地讓人欺負,他們開始發動組織青年教師和高年級學生,成立了宣傳演劇隊,以演戲,演講的方式,在集鎮上向廣大群眾宣傳抗日。演戲的服裝,都是大家拿回來讓家裏的婦女一針一線縫製的。剛開始,妻子看到我去演講,她也不樂意,但是她對我的話言聽計從,倒也沒有阻止我去做。剛開始,宣傳抗日激勵了很多老百姓,大家紛紛舉起拳頭喊口號,可時間一長,新鮮勁過去了,圍觀的人越來越少,他們有自己的生計要忙碌。好多老師和學生也都洩氣了,大家以為,外面的世界,離我們這個遙遠的小城市和小村子很遠。可這團火在我的胸口始終沒有熄滅,我也明白過來,靠這樣演戲喊口號,是趕不走日本鬼子的。
一天晚飯後,我找到祖父,說要去報考軍校打鬼子,祖父聽了楞了片刻,把全家人叫了過來,用手指挨過點過去說,家裏這些人以後全都要靠你,你去跟日本鬼子拼命,真把命拼沒了,這一屋子老老小小指望誰去?我望著祖父,一開口,就露出一股子書生氣說:「倭寇不除,何以為家?」祖父雖然沒有什麼文化,但是他能聽得懂我說這句文縐縐話的意思,他也以沒有半點商量餘地的口氣對我說:「你是個教書先生,把書教好才是本分。」但這一次,祖父的威嚴,沒有壓倒我。1937年中秋剛過,我跟以往一樣就跨出了大門,帶著簡單的行李,走出了那條出村的道路,再沒有回頭。妻子菊花跟以往一樣,她抱著繈褓中的嬰兒,呆呆地送我出門,沒有說一句話為難我。菊花不大懂「國家有難,匹夫有責」的大道理,但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一個讀書人,他做的事情肯定有道理,作為妻子,就應該無條件的支持他。而祖父知道我離家出走後,用力拍打自己的胸脯,直呼這個孫子是白疼了。那天我離家當晚,祖父一口飯也沒有吃,就回房睡覺,一夜都在唉聲歎氣。不久,我報考黃埔軍校成功,給祖父寫了一封信,妻子回信說,祖父連看都不願意看。他不原諒我的不辭而別,也不原諒我妻子,責怪菊花沒有幫他阻止我離家。
我和李湛經過筆試,面試,身體檢查,我倆很快同被黃埔14期炮科錄取,炮科要求學員文化水準較高,最少初中畢業。所以我們班的那一屆學生,文化素養普遍較高。更讓我倆開心的是,我們倆不光是同班,還是上下鋪,我在上鋪放個屁,他就會在下鋪用腳踢我屁股,然後我倆哈哈大笑。開學不久,全班同學集體宣誓加入國民黨,南京戰事危急,軍校遷往成都,我和李湛一起徒步行軍2000多公里。畢業後又一起分配到四川前線作戰。1941年,我們被一同調到第五軍獨立炮兵團,我在一營三連當代理連長,他在二營五連當中尉副連長,一起參加了第五次隨棗戰役。戰鬥勝利後,我們又一起隨部隊從貴州入滇。
那時,日軍已經全面封鎖了中國的國際援華通道,只剩下最後的一條「滇緬公路」了,而日軍已經從泰國登錄直撲緬甸,準備把緬甸公路切斷。國家生死存亡之際,中國抽調最優勢兵力組建十萬中國遠征軍,走出國門入緬抗日,勢必將日軍抵禦在國門之外。這是自甲午戰爭以來,中國軍隊首次到境外作戰。有興奮,更多是擔憂,我和李湛約定我們在異國一定要生死與共,相互照顧彼此。
1942年的3月,春天明媚的昆明,我們來到了這裏,跟著浩浩蕩蕩的大軍,從這裏經過,入緬甸之後,我發現沿途的村莊都被燒成了一片廢墟。先入緬甸的第五軍第200師,是國軍最精良的機械化師,下屬五個團,近兩萬人,作為先頭部隊,他們剛開始已經取得了一些勝利,讓日軍遭遇到最慘烈的狙擊。等我們入緬甸在同古和日軍發生遭遇戰,傷亡慘重,但仍堅守同古城和敵人死磕。日軍在戰略要地南陽火車站部署了重兵,企圖阻止我軍增援。3月27日,我營接到命令,配屬新22師向南進發,為第200師解圍。我們必須要在29日下午4點前,佔領南陽火車站,接應200師當日深夜突圍,不然200師可能全軍覆沒。
我連的任務,必須在部隊發起衝鋒前將敵人的活力點和工事防禦,特別是敵人的暗堡全部摧毀,不然的話成批戰士的生命將被它吞噬。沒有步兵做掩護,團長下令各個連要挖掘戰壕,準備好武器彈藥,可能發生短兵交戰,陣地決不能丟。為了避免敵機發現,工事只能晚上進行。為了萬無一失,天亮以前我隻身潛入敵人陣地前沿,想摸清敵人情況。距離之近能聽到鬼子的聲音。我必須得潛伏一整天,等天黑才能離開。
嘴巴乾裂,胃裏火燒火燎,不知名的蟲子鑽進我的衣服啃咬,但我一聲不敢坑。堅持到天黑返回部隊,詳細畫出了日軍地圖,各個碉堡,掩體,火力點分別標上座標號碼。根據這個地形圖,團長制定了炮擊方案,每個目標三炮之內必須擊中。臨戰前我對戰友們說:「人在陣地在,只要還有一口氣,我們就要血戰到底。」29日拂曉,終於接到開炮的命令,我早已按捺不住,向標記好的鬼子暗堡狠狠開炮。我們的陣地也隨之暴露,鬼子反擊的炮彈不斷在陣地炸開,一時火光沖天,濃煙滾滾。二排長頭部被彈片擊中,腦漿濺了出來,哀嚎和衝鋒的嘶吼交織著,我的身邊不斷有人倒下,有人沖上去。我被泥埋了一身,來不及整理,鬼子就一股腦向我們的陣地湧來。炮兵擅長的是中遠程射擊,近身並不佔優勢,還好我們早有準備。兩輛拖炮的裝甲隱蔽在前沿,車上有兩挺火力強大的機關槍。
500米,400米,200米······
「打!」
我一聲令下,大喝一聲躍出戰壕,帶領戰士們一起向鬼子們撲去,那一刻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期間,不知道有多少子彈擦著我的衣袖過去,又有多少擊中了我身邊的兄弟。戰鬥結束後,大家正坐在彈藥箱子上休息,我從上衣口袋裏掏煙時,才發現左邊袖子被子彈穿了個洞,離心髒只有十幾公分,算我命大。我受到團部嘉獎,正式被任命為上尉連長,團長拍著我的肩膀說:「好樣的,不愧是黃埔軍人,給我長臉了。」
李湛也為我高興,黃埔畢業生百分之九十死在戰場上,黃埔中下級軍官陣亡比例最高,就是因為衝鋒在前。身先士卒,這就是我和李湛遵循著黃埔精神。
我們入緬之初,原計畫集中兵力在同古與日軍會戰,但因在部隊的運輸上英軍未能積極配合,部隊無法集中,同古會戰已成泡影。我們接應200師突圍脫離險境後,撤出南京火車站。決定在緬甸的彬文那與日軍對峙。此時已經是4月中旬,至少要堅持半個月,等雨季到來,緬甸中南部平原汪洋一片,日軍的坦克就不能橫衝直撞了,戰局就能穩定下來。我軍96師的兄弟們奉命正面迎敵,堅守彬文那,在他們主陣地以東的丘陵高地上,我帶著全連130個戰士為他們提供週邊火力支援。他們守彬文那,我們守他們。
換炮,過河,上山,佔領陣地,連裏的戰士們片刻不停,就地砍樹,挖壕,構築野戰工事,囤積炮彈糧食。
4月19日,一切準備就緒,萬物又恢復平靜。這份靜本是我熟悉的,也讓我安心,這代表著每個士兵都攢著勁在各自的位置上待命,只等我一身令下,痛痛快快和鬼子大幹一場。
忽然,陣地想起一陣淩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慢慢向我靠過來。傳令兵!他氣喘吁吁,腳下不停,見到我時整個人以下脫力般垮了下來,「找了一夜,才找到你們陣地。」當時的聯絡狀況非常糟糕,傳令兵一來,我的眼睛就釘在他身上,等他下令,可他後面的話讓我的心涼了半截。
「立即撤退!」
原來前面主陣地的96師已經連夜撤了,我連現在完全暴露在敵人面前。為了救下我們整個連130個戰士,傳令兵在陣地裏摸黑了一夜,才找到我們。原來,右翼的英軍不戰而退,左翼的第六軍受到日軍重兵攻擊,戰線動搖,日軍第56師團現正向我們進發,我軍已三面受敵。團長命令營長,無論如何要找到我們,否則的話就不要來見他了。營長命令傳令兵,無論如何要找到我們,否則也不要去見他了。
和傳令兵說話間,日軍距我們連只有十幾公里了,情況萬分危險。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擊中,陷入了巨大的失落。準備多時,全連上下都等著和鬼子拼命,還沒看見敵人就這麼撤了。真是不甘心啊,但戰場局勢瞬息萬變,軍令牽連著人命,由不得我遲疑。我立即下令全連戰士一起動手,用最快速度把炮件,炮彈,器材馱到騾子背上,跑步撤離陣地。從彬文那陣地撤下來之後,部隊繼續向北撤退,我團炮兵營奉命斷後。團長命令李湛所在的炮兵二營在伊江大橋西頭佔領陣地,掩護大部隊撤退。4月29日,我和李湛在大橋握手言別。
李湛留了下來,而我踏上了那條通往野人山的簡易公路。我們約定,我在前方等他,期望他能快點追上我。但作為殿後部隊,他的危險我們都心知肚明。
此時正是緬甸的雨季,大雨滂沱。簡易公路道路泥濘,車輛堵塞,我們的行軍十分緩慢,但奇怪的是日軍一直沒有追上來。直到一周以後二營五連連長追上我,我才知道,李湛所在的二營炮火給予日軍沉重打擊,為我們的撤退贏得了一天寶貴的時間。
5月1日清晨,多架日機低空向他們的陣地襲來,陣地被炸得粉碎,兄弟們死傷不少,情急之下,李湛和兩名機槍手集中火力向一架俯衝而來的日機一頓猛轟。日機拖著濃濃的黑煙墜入江底,李湛的腰部也被彈片擊中,血流如注,當場昏了過去。中彈撤下來的李湛無醫可藥,草草包紮了一下就隨部隊北撤,因彈片無法及時取出,李湛傷口發炎,高燒不退。幾天後,我最好的兄弟就在異鄉的土地上,壯烈殉國了。臨終前,他囑咐五連連長一定要找到我,把他的骨灰交給我,帶他回家。
關於身後事,我和李湛早有約定,誰陣亡,另一人就把對方的骨灰帶回祖國。在異國他鄉作戰,這是唯一,也是最後的心願。只是沒想到,先兌現承諾的人,是我。昔日的好兄弟,再見面已是白骨,我恨沒能陪他同眠一處。在戰場上,我們永遠不知道明天和子彈,哪一個先來。無辜戰敗,子彈不長眼,誰也不想死,但作為一個軍人,從走上戰場的那一刻,我們就沒得選了。當五連連長把李湛的骨灰交到我手上時,我當即在心裏發誓,無論發生什麼,我都不會丟下他。我要活下去,我要帶李湛回家。
簡易公路很快走到盡頭,攔在全團士兵眼前的是一個大河谷——胡康河谷。在緬甸語中,胡康是魔鬼的意思,河谷對岸就是蜿蜒7公里的野人山山脈。團部持續電臺呼叫第五軍軍部,依舊無回音。我們不知道何去何從。在整個遠征軍的撤退部隊中,我團與第96師一起負責墊後,眼下卻成了一支孤軍。後有鬼子,前無通路,不得已,只能聯繫重慶軍委,我們終於得到了一條命令:翻越野人山,回國。這是我們當時最想聽到的命令,誰也不想留在這個鬼地方。我摸摸身上的行軍包,心底說了句:「李湛,我們回家。」
進山之前,團長命令擊中所有火炮,汽車,重型裝備一起炸毀燒毀。當時國家工業落後,這些重裝備來之不易,炮是我們的第二生命,現在要親手炸毀心疼萬分。我向團長請求:「團長,不能炸啊!你把火炮和彈藥留下,讓我連斷後,我寧願戰死在這裏,就這樣回去,無臉見江東父老。」團長怒吼道:「你們以為我心裏好受嗎?我也想戰死沙場,這是委員長的命令,委員長要的是人不是裝備!」
這些冰冷的鐵疙瘩,一場場浴血戰鬥讓我們變得親密無間,我對這些炮,漸漸像對投脾氣的戰友一樣熟悉。它輕巧靈活,重650公斤,長4米,有效射程8公里,平原上可以用汽車拖運,山區叢林可以分解為九大件用軍馬馱運。無論去什麼地方,我從沒想過丟下他們。現在卻要炸毀它。我留著淚最後一次撫摸了炮身,震耳的爆炸聲熊熊的烈火吞噬著火炮,汽車,就像吞噬著我們親密的戰友。火光映紅了胡康山谷,無人不流淚。後來才知道,在胡康河旁,烈火吞噬的不僅是無法攜帶的重武器,還有1500名傷兵也在此自焚了。滔天的火光像是某種不好的徵兆,我成了一個沒有炮的炮兵,即將進入了一座「吃人」的野人山。後來事實證明,電話那頭下命令的人和我們一樣,顯然都低估了這座山的可怕。炮炸毀了,汽車也燒毀了,車上的給養堆在地上。
糧食,罐頭,被服,軍裝,皮鞋應有盡有,這些都是我們剛從英軍丟棄的倉庫找到的,很多國內見都沒見過。大家什麼都捨不得放棄,太可惜了,國內的兄弟還在餓肚子呢。我要求全連上下:
一:糧食和罐頭食品不分官兵各人自背。
二:步槍,子彈,觀察,通訊器材不能丟,人在槍在,器材在。
三:各排,班盡可能集體行軍,發揚互助友愛的精神,照顧病弱弟兄。
每個人都盡可能多的往身上綁,完全沒有去想野人山的險惡,我也一樣。只是,我的行軍包裏,即便少拿幾件口糧,也必須要隨身背著李湛的骨灰。我答應過他,要帶他回家。
一場接一場的大雨連綿不斷,我們的軍裝始終是濕漉漉的。頭幾天,隊伍井井有序的翻山越嶺,前面的部隊朝著祖國的方向,用緬刀生生砍出了一條路。越往山裏走,情況越發不對勁,山區裏覆蓋著鬱鬱蔥蔥的原始林木,樹冠終年彼此相連,一層層將天空完全遮蔽,進山即入黑夜。
地上是千百年沉積腐爛的樹葉,一腳下去,埋及小腿,每走一步都要耗費極大的體力,身強力壯的士兵們一天也走不了十裏。團部電臺曾收到日軍廣播,要把我們第五軍這支遠征軍中最精銳的嫡系部隊餓死,困死在野人山。這很快成為了現實。
一場大雨過後,山洪暴發,突如其來的洪水咆哮著卷走了三排長和幾個戰士。我們遇到一條本可徒涉的小河,但因為連天暴雨,河水猛漲,攔住了我們的去路。我們沿河而下,看到不遠處有一個土人的小村落,可以遊過去請土人來幫忙。一個士兵自告奮勇,但剛到河中間,一個急浪打來,人就不見了。排長急忙帶著數名弟兄沿河去追,數百米外的河灣裏才找到了戰士的屍體。排長說下游轉彎處水勢平穩,他有把握遊過去。我說還是我去,排長無論如何不讓,結果他真遊過去了。不久,他找來六個土人,頂著三只獨木舟,獨木舟每次能坐五個人,土人站在舟頭,舟到中流,只見土人憑著有力的雙臂,用篙飛快地在水中點幾下,舟就順流斜著過去了。我緊緊抱著自己的行軍包,無論如何,不能讓李湛掉在河裏。
全部渡完後,我叫弟兄們把英軍倉庫拿來的呢子軍服和皮鞋送給土人們作為報酬。這簡直是我們在野人山裏稱得上幸運的經歷。再往後,等待我們的只剩下絕望和厄運。走了五六天,掉隊的人越來越多,各班開夥已經不可能了,好在每人都背有空罐頭,可作炊具各自為炊。96師在前面開路,沿途有他們搭的簡易窩棚可擋風雨,每人都是日出而行,日落而息。隊伍裏再沒有人說話。腳底板上的水泡早已潰爛,舊的還沒好,又疊上新的,破爛的軍裝被撕成布條子包紮在腳上。沿途蚊子叮、螞蟥咬,已經將人折磨得痛苦不堪,更可怕的還有吃人的螞蟻,一不小心踩到這種蟻穴,一個成年人片刻間就會中毒死去。患瘧疾的弟兄逐漸增多,但山中無醫無藥,一開始每天死一兩個人,之後每天死七八個。起初有病號大家抬,之後誰也不抬了。自己都走不動了,誰還抬人呢?每天睜開眼就剩一件事:走、走、走。當兵的樣子早不要了,拄著棍子,個個都像要飯的。最大的問題還是,糧食快吃完了。因為進山前錯誤估計一星期左右就能走出野人山,出於貪婪的本性,我們從英軍倉庫背了大量的大衣、呢毯、皮鞋,現在全成了負擔,捨不得扔掉也還是一件件丟光。開始也沒有計畫用糧,全隊上下放開肚皮吃飽飯,現在後悔不及。野菜和少量的米煮粥聊可充饑。後面進山的部隊連野菜也找不到,只能吃芭蕉根。有一天我看見一只野豬,簡直眼睛都放光了,掏出手槍就給了它一個子。
我槍法很准,在軍校射擊考核時曾得過第一名,野豬被擊中後仍掙扎著要逃跑,我又補了兩槍。我用刺刀把豬肉分割開,煮熟後帶在身上繼續趕路,但第二天肉就開始發臭了。後來要吃的時候只能用水洗一下,和野菜一起煮。這樣又堅持了最後3天,再往後就斷糧了。我和我的勤務兵結伴而行,先把兩人的皮帶煮了吃了,後來又把英軍的皮鞋吃了。十幾天以後,什麼可吃的東西都沒有了。人的身體開始浮腫,有的戰士吃了有毒的植物痛苦地死去,有的戰士走著走著忽然栽倒在地,再也起不來了。
不能停下來,停下就意味著死亡。我得了胃潰瘍,痛得要命,大便都是黑色的草根,每邁出一步都要付出幾倍於之前的力氣,但我仍掙扎著向前,像是某種求生的本能在告訴自己:一個倒下的人會被手指頭粗的螞蟥吸血,被會飛的毒螞蟻啃咬,被大雨沖刷,一旦倒下,數小時內就能變成白骨。一路走,一路都有前面96師戰士死去的屍體,有些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上面爬滿了蛆蟲,散發著惡臭,慘不忍睹。你很難把這些屍體和曾經與自己並肩的戰友聯繫起來,他們身著軍裝而死,身上卻沒有彈孔槍眼。因為這座山裏,能要我們命的東西太多了。我沒有力氣一一掩埋他們,只能在他們的臉上蓋上枯樹葉,行一個軍禮,繼續趕路。後面的士兵起初還會沖上去想扶一把,但失望的次數多了,就只木訥地繞過去,走自己的路。這些屍體某種程度上成了我們的路標,他們指向家的方向——只是這條路看不到頭,也走不出去。因為忍受不了這樣無望的折磨,有些人甚至選擇了自殺。人在自然的力量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一天傍晚,我看到路邊有個窩棚,窩棚外,幾條步槍按照內務條令的要求架成了整齊的三角形,我對勤務兵說,就在這裏過夜。
但走近時我注意到,三把步槍已經生銹。怎麼連槍都不要了?再探頭一看,窩棚裏是好幾具腐爛的屍體。幾個耗盡了希望和勇氣的士兵葬身於此。在生命最後的時間裏,他們在想什麼呢?看著他們,我心裏想的卻是身上的李湛,他臨終前還有什麼心願未完?他一定也不甘心吧,為何來到這個鬼地方?為何一路潰敗還不了手?又或許,他們也明白,我們的命運早就不掌握在自己手裏了。我點燃了那頂窩棚,送已死的戰友回家。熊熊火光裏,我又一次看到了李湛的臉。如果我也不能回去了,會有人把我的屍骨帶回去,交還給還在家中等待的父母嗎?李湛的家世比我好很多,一個那麼優秀的青年戰死他鄉,我身為他最親密的戰友理應信守承諾把他帶回家。但身為一個連長,我還有那麼多兄弟,這一路走來,眼看著他們一個個倒下,我卻無法可想。不知道有多少戰友的背包裏,會有戰友的骨灰,因為任何一丁點增加的負重都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冒險。也許只有我一個,也許還有其他人。但沿途倒下的戰友,只能任由他們成為白骨,跟野人山的污泥混在一起,無名無姓。背不過來的。我們原計畫一周走出野人山,沒想到最後用了14天。
一定要活著走出野人山,把李湛的骨灰交到他父母的手裏——是靠著這個信念,我撐過了噩夢般的十四天。這座上百年的原始叢林中第一次出現了一條粘了人跡的山路。它時斷時續,但似乎什麼困難都阻斷不了。向前,延伸,前面的倒下了,後面的就補上去,一步一步,一寸一寸,慢慢伸向了中國邊境。那是我們這支中國遠征軍的回家路,也是我們揮淚、灑血踩出來的一條路。是前面死去的戰友化作路標,指引我們走出了野人山,到達密支那北面的孫不拉蚌。待籌到一些糧食後,隊伍繼續向北,最終到達緬甸最北部的小鎮,葡萄。那時,距離我和李湛日思夜想的祖國土地,還有不到100公里。
我們在葡萄鎮後停留了數日,一面收容部隊,一面籌糧,唯一的要求是能吃飽肚子和休息幾天。團長和當地酋長協商,用一些步槍和子彈換到了一批糧食,分發到各連隊。士兵們都已經十分虛弱,病號在增多,背負裝備和糧食都十分困難。酋長派了一些民夫幫助揹運。我自己實在是背不動糧食了,就都分配到各排,但李湛的骨灰仍與我時刻在一起。六月下旬,我們從葡萄出發進入江心坡地區。江心坡是邁立開江和恩梅開江之間荒涼的丘陵地帶,兩江下游在密支那北面會合,成了伊洛瓦底江。河流沿途有少數貧困的原始居民,他們不知道我們是什麼軍隊,多已逃避。
他們住在用竹子編造的吊腳樓上,屋子當中只有一個燒飯和取暖用的火塘,此外什麼都沒有。生產十分落後,還信奉著刀耕火種,用木棍在地裏戳一個洞,放入幾粒玉米,自生自長,收穫很低。他們穿自種自織的麻布衣服,從生到死都是光腳,不穿鞋子。雖然很瘦小,卻很結實耐勞,他們用竹簍幫我們背了很多東西,爬山走路還快,我們根本跟不上。一開始還怕他們把東西背跑了,但他走了一程看我們沒能跟上,就坐在路邊等候。休息時還自帶乾糧,不吃我們的東西。因為語言不通,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民族,幾乎是原始人般的土人,是我絕望中遇到,最善良和誠實的人。
一天,我們爬上了一個山頭,遠遠望去,竟有幾個白色的帳篷。這茫茫原始地帶怎麼會有帳篷?我以為是幻覺,但分明看到有人在帳篷前向我們招手。原來,前面部隊和重慶取得了聯繫,盟軍空投了糧食和藥品,96師的倖存士兵們用降落傘搭起了帳篷,接濟後來的戰士。在帳篷內,我吃到了一生中最香的大米飯,直把肚子吃得鼓成球,半天動彈不了。七月底終於到了高黎貢山腳。從葡萄出發的一個多月以來,我們在半饑餓的狀態下每天拼命趕路,身體疲憊到了極點,將近虛脫,早已無力爬山。但想到爬到山頂就能回到日夜盼望的祖國地界,心裏還是控制不住地興奮。高黎貢山海拔三千多米,峰頂白雪皚皚終年不化,氣候寒冷,又有大風和雨。
在緬甸天氣炎熱,我們只有單衣,英軍倉庫裏拿來的呢軍服,因背不動早已扔了,越往上走,個個凍得牙齒打顫,有人失溫倒在了路邊。除了寒冷,山高缺氧,走幾步就要停下來喘會兒氣。一直跟著我的勤務兵是我的同鄉,因缺乏營養患了夜盲症,「連長,你走吧,不要管我了,我會拖連你的。」他對我說。我絕不可能扔下他,讓他也成了一道路標。是我帶他出來的,我要對他的命負責,要死一起死。但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不會自己苟活。我牽著他的手,一步高一步低,跌跌撞撞地攙扶著他向前走。全連決定作最後的衝刺。爬到第三天傍晚快到山頂時,天已經黑下來了,又下著雨,我仍堅持要爬過山口到中國地界過夜。終於爬過了山口,進入中國境內,我們放慢了腳步。在一個山凹處,我們找到一個倒塌的茅棚,土人修好了它。他只穿著單麻布衣服,卻能熬得住。我們手上的打火機和火柴早沒用了,土人找來一些柴禾,用最原始的火石點燃了火堆,我們這才暖和過來。沒有這些土人,我們不知死多少回。火焰點燃了黑夜,我們迫不及待地向祖國的方向看去,像初生的嬰孩第一次睜眼看到這個世界般新奇。
山河無恙,只是守護她的人已遍體鱗傷。
第二天從山頂下到谷底,我們走得很快。一鼓作氣到達了怒江邊中國雲南省福貢縣的一個小村莊。這是一個偏僻貧窮的少數民族村莊,還好有鄉保組織。鄉長給我們搞來了一些玉米和土豆,能有食物我們已經很滿足了。土人把我們送到了祖國,他們就要回去了,除了要回程的糧食,其他什麼都不要,我們依依不捨地同土人們告別。已經將近3個月沒有住過房子了,我借來百姓的鏡子一照,嚇了一跳,自己都不認得自己了,蓬頭垢面,鬍子一把,面色黝黑,骨瘦嶙峋。此時,說是野人山裏跑出來的「野人」,也有人信。
10月秋涼後,團長見到我很高興,緊緊地擁抱了我。我跟隨全團將士從大理行軍去昆明,沿途多有溫泉,大家脫光光一擁而入。能在這裏相見的,都知道彼此曾走過怎樣的路。一個多月後,我們一起回到了昆明嵩明縣順龍橋原駐地。李湛的骨灰仍和我在一起。我兌現了承諾,帶他回家了。如果沒有李湛,我走不過荒蠻的野人山,翻不過寒徹骨髓的高黎貢山。
在無數次和死神幾步之遙時,我什麼都扔了,只有李湛的骨灰陪著我。我不知道,是我帶他回家,還是他帶我回家了。在艱難跋涉四個多月後,我回到昆明。把李湛的骨灰郵寄給了在重慶交通部的李父。之後我轉戰千里,再沒機會和李父見面。休整沒多久,1943 年 5 月 11 號,我隨遠征軍第 20 集團軍強渡怒江,血戰高黎貢山開始全面反攻,歷時兩年艱難戰鬥,終於取得勝利,將日軍趕出國門。
抗日戰爭勝利後,我回家了一趟,探望了親人。回到家,我才發現,這些年我在外面經歷了血與火的考驗,而家裏人也嘗盡了戰亂之苦。1942年7月份,一天早上村裏的人聽說日本人來到我的家鄉劉老莊村,他們頓時驚恐萬狀,像麻雀一樣急得四散而逃。祖父什麼東西也顧不上收拾,帶著一家人慌裏慌張的躲進茂密的玉米地裏,村裏有一些行動不便的,體弱多病的人和婦女兒童,凡是來不及跑的就都躲到長滿茅草的水坑,只露出一個頭。
進了村子的日鬼子先是搶東西,看到無人,接著就是點火燒房子。濃稠的黑煙把白晃晃的日頭也給遮進去了。不知什麼原因,日本鬼子發現了水坑裏的人。一個個被從水坑裏拖出來,個個嚇得瑟瑟發抖,滴滴水珠落在腳下的泥土。日本鬼子讓他們站成一排,用刺刀捅,一刀又一刀,把人全部殺死後,丟進了水坑。鮮血流到水坑裏,水被染成了紅色。招來許多綠頭蒼蠅,厚厚一層蓋住了整個水坑。紅色的水坑,又變得黑乎乎的。從後山上可以隱約聽到村子裏的慘叫聲,所有人都驚呆了,祖父用顫抖的手捂著我兒子的嘴,不讓我兒子發出一點聲音。一個多時辰後,日本鬼子走了,我們返回時,村子已經變了模樣,我都認不出來了。水坑邊的血,已經變得黑乎乎的,大家把被屠殺的村民從水坑裏一個個撈出來,一共13人。有的人哭,有的人罵,空氣裏全是焦糊味,驚嚇過度的我,已經喘不過氣來了。我兒子有些嚇傻了。祖父拖著我兒子往回走,一家人賴以生存的豆腐作坊,除了幾個泡豆子的大水缸,全被火化為了灰燼。
一袋袋用來做豆腐的黃豆,燒得像一堆老鼠屎。這個豆腐作坊,是祖父一生的心血,是他全部的希望。望著被魔鬼毀掉的廢墟,祖父對村裏人說,要是我和我的部隊在就好了,把這幫畜生幹掉,為大家報仇。聽到這句話,菊花抹起了眼淚。祖父一直不肯原諒我,這些年還一直怪罪我妻子菊花沒能留住我。
抗日戰爭結束沒多久,國共內戰打響。團長叫我回去,祖父不同意,他說中國人不能打中國人,日本人既然已經被趕走了,你也趁機退役回家來吧。於是我到部隊跟團長說,我想退役,團長沒有為難我,他讓我慎重考慮,然後就批准了我回家。等到解放戰爭結束後,我才打聽到,隨著國民革命軍節節敗退,團長戰死了。他沒死在日本人的手裏,死在解放戰爭中的淮海戰役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