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筆

葛小明

葛小明,山東五蓮人,1990年3月出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人民文學》《天涯》《鐘山》《散文》《散文選刊》等發表百萬餘字,獲第五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散文獎、萬松浦文學獎、全國打工文學獎、齊魯散文獎等多項。

 

1

你的一生未經歷所有磨難便中道崩殂,多數情況下,你的家族會被拋棄在廢棄的角落,無人問津。既不能當做環保材料二次使用,也不會被撿拾垃圾的老人回收,變換位置,安放,再創造。就這樣,你黝黑的芯與你堅硬的外殼,赤裸裸地暴露在世間的某個地方,任風吹,任雨打,任主人狠心為你畫地為牢。

你曾在某個盛大的森林裏,懷著一個參天的夢,衝破雲端,沖出奴役與宰割的囚籠。你也曾是一個稚嫩的孩童,被粗壯的樹幹緊緊拉扯著,生怕被路過的風裹挾了下來。天氣不好的時候,你將身軀小心翼翼地靠近母親,告訴她你心裏有多害怕。終於,你被某些金屬的器物請了下來,一同下來的,還有你的哥哥、姐姐,他們比你粗壯,被委以重任。你的母親還立在大地之上,為你們做一個簡單的告別儀式後,流些眼淚,傷心一小會,繼續撫育新的弟弟、妹妹,為你,為這個嶄新的世界。你說,那種傷心,極其微弱,接近無痕,但是它真的存在過。

你被變形,被扭曲,被刷新,被安排了一場場手術,過程難以描述,你也不想再去回憶。終於,你遇到了你正擁有的心臟,那一刻,你復活了,和弟弟妹妹們一樣,用陌生的面孔迎接新世界。

你與陌生的兄弟一起,陳列在文具店裏,有時候擁擠,有時候遼闊無比。好事者會用手指在你身上撥弄幾番,你滾來滾去,再也沒有在枝頭時的慌張,你知道,此後終會有人把自己領走。你期待那個人早點出現。你幻想著你應有的位置。

灰塵慢慢落到了你身上,最上面的部分已有薄薄的一層,你那試圖面向天空的臉,因為一個個奇怪的想法而蓬頭垢面。你努力翻身,伸長脖子,看到的也只是深沉又靜謐到完全無聲的天花板,白的發黑的那種。仿佛那是一個無底洞,長時間凝視,會掉進去。你有些恐懼,把頭縮了回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重見天日。

旁邊擺滿了形形色色的文具,以中性筆居多,你只知道它們的名字,不知道它們是否和你一樣經過類似的命運安排。它們極其安靜,不吭一聲,你知道它們已「死」去多時。多數人會在它們中間挑來挑去,有人看中品牌,有人看中色澤,有人看中粗細,也有人隨隨便便買一只就走了。決絕的背影,讓你想起那個伐木工,起手毫不拖泥帶水,又快又准,只一刀便了事。印象深刻的是那雙粗糲的手,虎虎生風,它在一棵樹影裏揮來輝去,揮來輝去,將一片原本寂靜的山谷徹底劃醒。不多時,母親少了一群子女,地上多了一些被隨意丟棄的兄弟。

一個天氣烏黑的下午,5點50分,他出現了,帶著滿臉的興奮,不知道是因為一天將要過去,還是即將面對嶄新的你。他沒有像某些人那樣,挑來挑去,他準確又迅捷地選擇了你,拇指與食指一捏,你就被舉了起來。你有些緊張,但更多的是期待,那一刻,你仿佛回到了森林,母親的懷抱裏,安全感十足。

雖然他只支付了一元錢。雖然他甚至都沒有認真地看你幾眼。

你沒有擠進書包,一路上你在他的手裏不曾分開片刻。甚至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將後半生交付了。你是放心的,你知道這是條不得不走的路,可能很漫長,也可能極其短暫,總也沒有當時被「請」下枝頭那樣的慌亂了。

有風吹過頭頂,有些不同於往日的聲音紛紛傳來,你差點沒把一簇眼淚擠出來。你感到空氣有些濕漉漉的,仿佛母親就在附近,這是一種久違的感覺。風有些不一樣,它的溫度略高,泥土味略重。你有些興奮,以為再次回到了森林。

 

 

2

很快,你再次零距離接觸到金屬,刀刀入肉。你被削去一層又一層,越往裏越白,越往裏越接近於你的本心。你無意修煉成佛,所以你沒有繼續隱忍,在堅持了1分17秒的時候,你微微側了側身。儘管執刀者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你,還是割傷了手指。他倒沒有叫出聲來,只是下意識地縮了縮手,頓了一下。瞬間,鮮紅色的液體沖了出來,來自於一個十三歲的男孩。

有那麼很小的一滴,落在了你的身上,最潔白的那部分。你沒感到疼,這甚至讓你想起了以前的日子,淩晨兩點鐘的時候,露珠在霧氣的氤氳下,慢慢生成。總會有幾滴光顧到你,母親說,那是恩賜,要珍惜。尤其有風的時刻,要抱緊它,你快成年了,不能總是讓家裏養著……

男孩做了一生中最快的動作,收手的同時狠狠摔了一下你,或者說是帶有某種情緒的拋擲。你在桌面上彈了幾下,落到角落的鍵盤上,動不起來。他走了出去,你漸漸恢復了安靜。接下來的幾分鐘,你內心充滿了忐忑與自責,你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的命運。

你在想,或許不應該那麼任性,明明可以再忍一會,明明可以做一個乖寶寶、與世無爭。作為他人手中之物,不應該有棱角,你不止一次地告誡過自己。你痛恨你自己,因為你知道,你要為自己的衝動埋單,他回來時,不一定要怎麼處置你,或許是燒掉,或許是折斷,或許把你放在一個無人問津的盒子裏,終生不見天日。

你感到那凹凸有致的鍵盤上充滿了諷刺,那些有棱有角的小方格子想跳出去,想了一輩子,終究被無數次的摁下去,反復敲打,反復掙扎。此時此刻,他們在諷刺你,逞能誰不會,想做英雄,就得有英雄的魄力。你突然覺得他們有些可憐,因為你看到「Enter」和「Space」已經被磨損的泛白了,透過烤漆的裂縫,你看到了他們的骨頭,脆弱,腐朽。他們,何嘗不是可憐楚楚呢?

沒多久,男孩回來了,他並沒有你想像中暴虐,就像初次相識時那樣,他用兩個指頭拉起了「地上」的你,仍舊是一手執刀,一手執筆,小心翼翼地削去了你破舊的外衣。

 

3

你努力地在一張張白紙上游走,遇到感興趣的點,你會停頓一下,微微走神。你也曾設想把某張白紙捅破,用盡全力,去刺殺,去撞擊,去對抗。你知道,這很難了,這些遠房親戚們,看起來都如此柔弱,隨便一滴水,都可能讓他們粉碎。他們一生,都在等著一支筆去塗抹或者捅破。你聽說他們曾是大地上的麥子,供養過一大群麻雀。那些鳥兒,貪食的很,去了又來,來了又去,總是愛上這群有芒的麥穗。

你見過的麻雀,不是這樣。他們溫和,細膩,充滿母性榮光。那時候,在離你不遠的兄弟的懷抱裏,曾有一家老小短期租住。你記得很清楚,那只母雀,起飛的時候,總是小心翼翼,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你知道那是要出門覓食了。甚至在飛出鳥巢的一刻,她會回身望一望熟睡中的嬰孩。回來的時候,她仍舊小心翼翼,不同的是,快到終點時,她的翅膀會用力扇動幾下,不用太多,那些小鳥便蘇醒了。嘴巴張的大大的,不時地發出陣陣饑聲。

有些時候,她會跳到你的身上,簡單駐足,可能是中途歇腳,亦或是為了和你簡單打個招呼。無需語言的寒暄,她小心地落腳,你謹慎地接著,就足夠了。那是一片寂靜的森林,眾生在日月的光輝裏各自生長,相安無事。

從接觸到白紙,你的生活就不一樣了,你的情緒容易受外物感染。你先是愛上了畫畫,在白紙上自由的遊走,或輕或重,或濃或淡,或是一只矯健的駿馬,或是幾排不太齊整的高樓林立,或是一個十來歲的初中生的夢想。

男孩的手,細嫩有力,拇指、食指與中指,不停地指引著你往前走。有時候力度不對,輕了重了,結果便不理想,於是你交到了新的朋友。在你看來,他是非常有韌性和耐力的,他總能擦掉你的腳痕跡,無論多麼深沉的過去,他走過幾次,白紙又會變成白紙。你不知道他的出身,因為他總是沉默寡言,在男孩拇指與食指交錯過程中,很快便完成了一次改寫。不知道歷史是不是這樣,被一塊塊橡皮,反復地修正,白了又黑,黑了又白。

你也想像詩人那樣,用一顆黑色的芯,塗盡所有的不幸。幻想著走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肆意地揮舞,遊走,彳亍,你怎麼著也能分行出一首差不多的詩歌,它沒有王維詩的禪定,它熱烈,靈動,在零下七八度的世界裏有了新的生機。幻想著出現在一場聲勢浩大的朗誦會上,不一定是什麼作家、文人,可以有鳥獸花蟲,可以有大唐李白的弟子在場,也可以是牙牙學語的孩童。

讓你無奈的是,你在四線方格本裏,規規矩矩地寫著abcd。與一張張白紙告別,與一天又一天的作業作戰,好在你還有鬥志,還能清晰地認清刀痕與橡皮擦,這是值得慶倖的。你知道,世上最悲哀的事情,是不會掙扎,是忘了掙扎。

 

4

你越來越短,開始偶爾被嫌棄。刀不斷地削弱你的意志,你慢慢認命,這輩子或許只能這樣了。

早些時候,你不甘心,用最鋒利的尖,一次次劃進白紙。你甚至在無人的時候,會把頭頂的六邊形轉來轉去,會把深綠色的漆褪掉一些。你要告訴這個世界,你是屬於天空的,你是屬於大地的,你可以被削弱,但是不會任人擺佈!無論是HB還是2B,你都可以用6個角指點江山。

刀的反復出現,讓你無所適從,幾近沮喪。你高傲的頭顱依舊揚著,只是它不再那麼堅決,它開始準備後面的事情。這輩子沒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父輩寄予的厚望,沒有完成。你沒有畫出一副滿意的作品,沒有寫出一件漂亮的文章,甚至連撕碎一整張白紙,你都沒有。

你開始碌碌無為地躺著,偶爾寫寫畫畫,不過是附庸風雅,完完任務。你的主人,已經為你帶了更多的同類,它們躍躍欲試,這讓你想起曾經的自己。偶爾會觸碰到你,依舊是那雙年紀輕輕的手,依舊是那個喜歡做夢的少年。

關於夢,你們不會有什麼交集吧?他會夢見擁有一所超級大的房子或者世界,會夢見從一棵大樹爬上天,在夢裏,他有一只神筆馬良的筆,無所不能,醒來對你充滿了嫌棄。他夢見了世界上所有的東西,但是不會夢見你。你的夢,最後只有一個,它難以實現,但它支撐著你搖搖晃晃地走下去。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夢,結局都是一樣的。

終於,刀再一次到來,你躍躍欲試,於你而言,這是難得的榮光。不用誰來按住你的脖子,你早已誇張地做了一個向前伸的動作,你多希望,這輩子都能活的果斷、乾脆。你需要時常蛻變,去舊出新,有時候你也想有所作為。誰又甘心一輩子只做一支任人掌握的、乾巴巴地鉛筆!

令人難過的是,有時候我們也會變成鉛筆,在不同的紙上寫寫畫畫,來來回回,或有宏大的藍圖,或漫無目的。我們是文具店裏眾多陳列的一部分,即使偶有不同,也會很快被湮沒,被抹平。我們受控於形形色色的手,做著違心的動作。我們也曾試圖捅破一張張白紙,將真相一絲不掛地揭開,往往,我們最鋒利的觸角一不留神便跌落在地,粉碎並難以重生。慢慢地,你我都學會了沉默,做一支極其普通又極其安靜的記錄者。我們的記錄,微不足道;我們的抗爭,靜的出奇。

 

5

刀努力克制,能不出手就不出手,他知道那句「身懷利器,殺心自起」的深意,所以從出生那一刻起,他就懂得低調行事。不需要任何鞘來偽裝,不需要溫柔的形容詞前置,他嚴以律己,處處不與人爭,盡最大可能隱藏身形。

在書桌一角,很不起眼的地方,刀躲了起來,生怕被當成好事者,以莫須有的罪名「處理」掉。事實上,從出生那刻起,他便學會了隱忍,引而不發本不是他的個性。但是祖傳的低調,一代代未曾丟失。

切肉,切菜,切傷手指,切夏天燥熱的風,切關起門後的家庭不睦,切世間的種種不公,他都設想過。甚至,他會在無人的深夜,站起身來,向著熟睡的空氣狠狠砍去。一刀,一刀,就這樣泄掉了自身的負重,不用幾分鐘,那些所謂的理想與抱負,便被輕輕放下,毫無回聲。

他毅然選擇只切一枝筆,一枝木質的被無數次重塑過的筆。這一生不必怎麼轟轟烈烈,驚天動地,把一只筆切的有棱有角,不就是最完整的表達嗎?

他小心翼翼地滑過木質,就像當年在炙熱的機器上,他也曾被一雙手溫柔的撫摸過,生怕變了形狀,不好看。每次「出鞘」不過一兩分鐘,便匆匆收回,繼續做一個溫柔的低調者。他的「鞘」極其普通,老綠色,細看中間還有些小黑小黑的顆粒,顯得很舊。

那一手執刀一手執筆的人,是個急性子,只需反復兩圈,鉛筆就削好了。回到家後,他仍舊需要繼續完成未盡的功課,

你是否曾在某個無人對話的深夜,對著一把刀懺悔,或者因為一些未竟的事情而瑟瑟發抖,有時候你放下了手中的刀,是否把心中的刀也放下了。多麼希望世間的刀只用來削鉛筆,多麼希望世間的鉛筆都能恰逢其時地遇見一把刀!

 

6

你在單位跟在家裏完全不同。在家裏,你是剛削好的鉛筆,鋒芒畢露,想表達什麼,就表達什麼。你盡可以對灶台的鍋碗瓢盆指指點點,你讓砍骨的刀深藏在鞘裏,跟上班的時的你一樣。用過的碗筷,你可以選擇下頓清洗,或者明天再刷,泡在水裏,一天兩天的,實在不耽誤事情。你可以隨意擺放油鹽醬醋的位置,炒菜的時候,你想加什麼就加什麼,想清淡就清淡,想口味重些,倒一大勺醬油也很好吃。對著老婆孩子,你可以自由表達情緒,愛或怒,喜或厭,一眼就能從臉上看個明明白白。

在單位裏,你唯唯諾諾,對著領導點頭哈腰,哪怕在廁所裏「邂逅」,也得冒昧地說一聲「L主任,你尿尿也這麼有水準」,云云。令你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你的工作竟是一位刀筆小吏,平時替領導寫寫講話稿,新聞稿,年終總結之類。不用幾個月,你就在文字海洋中輕鬆徜徉,你知道哪個詞放在哪個位置合適,知道怎樣巧妙地植入自己的輕微過失。你所謂的總結或者自我批評,總能在無聲地檢討中看見生機且遊刃有餘,因此你也能偶爾獲得領導的肯定,但是大多時候,並不是這樣。

領導執過的筆,你不能執。你用過的筆,領導可以隨意使用或者丟棄。他們的一句話,一個表情,就能讓你忙碌或者忐忑很久,甚至你的去留,在他們那邊,都很隨意。有時候,你找他們簽字,他們頭也不抬,大手一揮,就把自己的姓名揮舞的淋漓盡致。你出去辦事正好在上午8:30分回來,電梯裏跟他們偶遇,你得小心翼翼,解釋半天,他們甚至都沒有認真聽一句。他們不知道,你每天7:30就提前來到了單位,比上班時間早早了整整一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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