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雅
生於90年代的香港、長於香港,曾是一名在哪裡都無法扎根的空中服務員,詩歌及文章多見於香港、澳門及內地的雜誌期刊,現居澳門。
澳門長得像三十年前的香港,淳樸、安逸,可現在的香港,卻哪裡都不像,身份認同來源於一座城市的歷史回憶,如果文化保存失效了,那怎麼使這個城市的人有別於他人的情感記憶?
楊亦賢在灣仔辦理完換領智能身分證的手續後,隨心所欲地登上了一輛往中環方向行駛的電車,七月的風是一陣一陣的,隨著電車的行駛送進來,他透過電車的玻璃觀察著金鐘、中環地區的一切,很多人對香港的印象,大概都是中環這個畫面——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氣勢凌人的建築物、華麗時髦的商店、四通八達的運輸密網、訓練有素能操流利英語的專業人士,在名牌銀行林立的中環大街快步穿梭的白領階級。
他在匯豐銀行和立法會交界處下了車,電車漲價了,現在成人的收費是三塊錢,他離開這個城市十年了,而當他再仰起脖子、瞇著眼睛欣賞高樓線條的炫麗時,他感覺自己像個過客,誰又會想到,這個姿態矜持的華美城市裡,七百多萬人口當中,有一百四十五萬人活在貧窮線下。
他站在匯豐銀行的樓下,拿出手機撥了一通電話,電話那頭接通了,同時迎面走來的一位婦人也手握電話說著話。
“我已經到了,請問您在?”亦賢對素未謀面的人始終沒有十足的把握,不敢貿然跟婦人打招呼。
“我也剛到了,我穿紅色上衣、黑色褲子,你看見了嗎?”婦人在電話那頭道。
由此,亦賢確定無誤,眼前的婦人正是莉雅的母親,今天他過來中環就是要幫在澳門的朋友拿一些東西回去。
“伯母,您好!”雖然亦賢平常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態度,但對待長輩倒是很有禮貌。
“你是莉雅在澳門的朋友?”婦人走到亦賢跟前,打量了一番眼前穿運動裝束的男子。
亦賢站直了身子,忙不迭作一番自我介紹:“是的,我叫亦賢,是在澳門工作的,但我同時也是香港人,所以趁放假回來辦事。”
莉雅的母親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新聞上說,澳門最近爆發疫情,都不讓出門,莉雅在那邊一切安好麼?你知道她什麼時候會回港嗎?我這個女兒太叛逆了,老不愛跟家人聯繫!“
“伯母請放心,莉雅在澳門的生活很充實,可以說是多姿多彩,能看出來她喜歡澳門多於香港,但目前沒有聽說過她回港的意向。”亦賢吃吃地笑著。
“我也實在搞不明白,她為什麼非得要去澳門發展不可。”莉雅的母親看上去頗為氣餒:“這始終是她的家,親戚朋友們都在這裡,澳門有什麼好的?難道那邊有更優厚的條件?”
這番話也基本戳中了亦賢內心深處的哀傷,他成長於香港,可是因為公開考試失利,同時擁有香港和澳門身份證的他,便在家人的建議下去往澳門上大學,又因為澳門的學歷在香港不認受,畢業後他只能夠留在澳門工作,這樣一晃眼,十年過去了,他告別了香港,這個有著精細複雜的金融體系、清廉效率的政府部門、高度法治的管理制度的城市。
亦賢默默聽著,卻沒敢給出任何回應,莉雅的母親又簡單寒暄了幾句,二人便急匆匆道別,亦賢提著莉雅的東西,鑽進了環球大廈對面的地鐵站,這個時間還沒遇上人流高峰期,他乘坐東涌線返回奧運站,選了最尾那節列車、一個靠玻璃的位置坐下,空空的車廂裡,安靜得只有列車疾駛時發出的呼呼聲,正對面是一塊偌大的玻璃窗,外面黑色的隧道使得玻璃倒映著亦賢滄桑而憔悴的臉。
亦賢提眉睜眼盯著自己的臉看,額頭上顯現深淺不一的皺紋,還有半年他便29歲了,今年他總算了結了一個心願——買車,但畢竟還要供車貸,每個月發下來的工資也沒攢下多少,新冠肺炎在全球的爆發導致港澳兩地不通關,他也接近三年沒有返家,然而香港急速的發展讓他震驚,例如中環街市的活化、人定勝天的填海技術、堆積如山的貨櫃碼頭,商業競爭、經濟、致富、效率、全球化都是社會進步的指標,他那些兒時要好的朋友們,事業都穩定下來,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一堆老朋友相約出來見面,很多話題他都無法融入。
“下一站九龍⋯⋯”地鐵報站,亦賢抬頭看著車門上那顆九龍站圓形標識裡一閃一閃的黃綠燈光,在澳門,車是買到了,可下一步呢?如果他在澳門落地生根了,意味著他要放棄香港的生活,可他是做不到那樣的,因為在澳門他買不起房子,一直以來他都是寄居在親戚家,但那始終不是他的家。
凌晨時分的澳門總是寂靜無比,有人會看到一個澳門青年用兩根手指夾著一根煙,蹣跚地走著,時而吸一口,吐出煙霧,時而放下來,手臂大幅度地前後搖晃著,當他一口一口地吸著時,眼睛是失去焦點的,那地上的倒影看上去是個喝酒喝多了的大漢。街道兩旁是保留了歐陸風情的低矮樓房,塗上了淡黃的、深粉紅的、淺綠的顏色,一枚月亮悄悄爬上了樓頂。
過往每個週末,亦賢都會去皇朝一帶的酒吧消遣,這次從香港回來澳門後,他在凌晨三點多離開酒吧,獨個兒在街道上閒晃,他發現,他的眼眶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