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敏
航空界是最多流言蜚語的。
新冠肺炎疫情,對於程真來說是一場及時雨。
程真投身航空界也有一年多了,她在工作上處處碰壁,倒不是因為客人刁難,而是同事不好相處,然而就在寒冷的二月中旬的一個早上,這一切都來了個急剎車。
程真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在今天早上收到這通電話。
早上九點多,電話響起,她先是以為這是來自空中服務員控制臺的電話,呼喚她去上班的,於是懷著萬分不情願的心態,慵懶地欠欠身將手機捧到耳朵旁邊:“喂?”
昨天她還在眉飛色舞地和一個感情要好的同事商量該如何飛到日本把大量口罩運回香港,然後順便在日本滑雪、泡溫泉、遊覽郡馬縣,她們還為這場疫情高興著,因為航班大量削減,她們的假期反而變長了,她們可以利用這些假期使用公司的員工福利機票前往世界各地購買香港正缺乏嚴重的口罩,同時在當地稍作停留,到處遊玩。
今天程真的飛行任務是s8,也就是早上八時開始隨時候命,一旦有其他空中服務員缺勤,她便要替補這個位置,隨時候命就像一場抽獎遊戲,每一次都不知道有什麼等待著自己,每一秒都有電話打進來的可能,只要有其他員工請假,這些隨時候命的員工就要隨時補上。不過對於程真來說,最好還是不要被召喚,這樣她可以開開心心地放一天假。
昨天晚上她還在優哉游哉地想,最近因為疫情的緣故,同事們都不會缺勤,因為空服員的工資是按照出勤時數決定的,是底薪加上飛行時數,多勞多得,而最近航班削減,不少人都憂心忡忡,也不會無故請假,以免工資很低,所以程真推算s8被召喚的機率不大。
“你好,程真,這是XX航空的人力資源部門給你來電,想通知你已被解僱,生效日期為今天起,下月18號將是你的最後一個工作天,明天上午九時正請把所有東西歸還予公司,屆時我們將有一場講座需要你出席。”電話那頭的女職員一口氣地說了這番話,似乎已經倒背如流。
電話的這頭,程真卻是不得不睜大眼睛從床上坐起來,她的呼吸很急促,握著電話的手在微微顫抖,這個突如其來的電話殺了她一個措手不及,直到對方說完了,她停頓片刻,才懂得沙啞而木訥地回應道:“好的,謝謝。”
她甚至沒有追問太多的細節,沒有好好瞭解被裁員應獲得的賠償。
電話掛斷以後,程真本來的睡意全消,她筆直地坐起來看著前方,目光漸漸失去了焦點,她在努力想像著以後沒有工作的日子該怎麼過。
她知道外界傳媒一直在報導公司的財政狀況不佳,但公司給內部員工的郵件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申公司的經濟狀況良好 。
這個月初新聞又報導公司因為新型冠狀病毒面臨重大危機,因為程真就職的航空公司以中國內地航線為主,政府提出的從內地返港後需要居家隔離檢疫14天方案將會大大降低香港往返內地的客流量,而據傳媒報道引述,公司將迎來一輪裁員,大概要裁掉1000人。
這個消息一傳出猶如在內部投放了一枚炸彈,同事們人心惶惶,開始揣測被裁員工的選取因素。
作為初級機艙服務員的程真屬於高危一族,因為受僱不足兩年,公司不用賠償長期服務金。她以前多次起了跳槽的念頭,但是回想到自己成為XX航空公司的乘務員的初衷,便又打消了念頭。
此刻程真的思緒被拉回到17歲那年的夏天。
程真從中學畢業,滿腔對中國文學的熱情驅使她向父母提出前往北京讀書的念頭。
“其實從小到大,您們都沒有好好和我溝通並構建關係。”17歲的程真手上握著公開考試的成績單,這是一張令人賞心悅目的成績表,證明了程真過去付出的努力,父母在她面前緊皺眉頭,強烈反對程真前往北京讀書的想法,但這一次,也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她卻如此地坦白,並平靜地把內心想法向父母緩緩吐出:“也許小時候我在缺乏父母關懷的家庭下長大,我會很容易誤入歧途,或者一不小心建立了扭曲的價值觀和人生觀,但是幸好有偉大的中國文字,那是五千年人類文明深邃的眼睛,每每在我陷入低落時給予鼓勵,在我感到無助時引導並協助我找出解決辦法,而當我擁有幸福和快樂時,是這種修養教我更懂得感受和珍惜。我也是從中國文學中領悟到中庸之道,要做到不亢不卑。中國文學是我從內部看出世界的一個重要的窗口,它教會了我看待世界萬事萬物的眼光和態度。也正因為如此,我希望可以窮盡一生去學習和研究,這是作為我對哺育我精神上的成長的中國文學,最好的報答。”
程真話音落下以後,是一片漫長的靜寂,父親沒有看向程真的眼睛,只是若有所思地看向別處,母親還是眉頭緊皺:“但是你要確保自己不會後悔。”母親憂慮的是中文系出身的職業生涯,但是轉念一想,正因為中文系的畢業生普遍都是成為一名教師或者編輯,她傾向女兒成為一名斯文有禮的教師。
“人生那麼短暫,又哪有時間去後悔自己的種種決定呢?”程真篤定的眼神透出她的強烈意志,母親很明白程真的性格,程真倔強得很,但是也很吃苦耐勞。
父親一直迴避程真的眼神,年少的程真當時並不讀懂父親眼裡的憂傷,她只是一股腦兒、全心全意地去追逐自己的夢想,想知道自己可以那個夢想走到多遠,付出多大的耐性甚至犧牲。
母親推推父親的胳膊,把決定權交給他,因為孩子最終的去向還是需要得到孩子爸爸的首肯。
父親眼神黯然,此刻世界顯得異常安靜,答案已經呼之欲出,記憶中程真甚少與父親接觸及對話,因為父親工作太繁重,而程真因為就讀女子學校,青春期期間心靈的敏感導致她對於異性還是有滿滿的抵觸。父女兩長期缺乏溝通,導致這樣的交談很拘謹,也氣氛緊張。
父親自有他的想法,他何嘗不想給女兒好好規劃她的人生及職業生涯?但現在來到女兒人生的人生分岔路,女兒的想法又使得他猝不及防。
他也是第一次認知到女兒已經長大了,有自己獨立的人格和思想,懂得為自己爭取和負責,即便他想要去操縱她的未來,但女兒已經握緊了人生的主導權。
這一次面對面的交談其實氣氛甚為溫馨,因為父女幾乎從來沒有聚首交談,雙方向來都不知道對方的內心想法。小時候被父親抱在懷裡、經常在父親肩膀上睡著帶回家的程真此刻已經亭亭玉立,也有了自己的希望和夢想。
就這樣,程真踏上了北京求學之旅。去往北京的航班是早上七點多,程真徹夜未眠,一邊懷著雀躍的心情收拾行李,一邊依依不捨地致電好友們道別。
我一定要學成歸來!
這是程真內心的抱負,她想要深入了解中國文化,想要在中國這片廣袤無垠的土地上留下自己的足跡,想要在全世界最好的地方學習中國文學,如果她連自己祖國的文化都不熟悉,那麼她又怎麼開展對整個世界的探索呢?
關於理想她從來不會選擇放棄。
程真要離開香港一段好長的時間了,這天早上五點多就出發,當時父親還沒起來,程真也就沒有跟父親告別,便拖著行李逕自出發前往香港赤臘角國際機場。
“請XX336號航班,從香港飛往北京的旅客前往208號閘口登機。”機場的廣播響起後,坐在候機區的程真背起水彩粉色背包,站到落地玻璃前,她看著眼前印有XX航空的A320客機,看上去小小的一架飛機,每次可以接載上百個乘客,讓這些乘客飛往一個目的地完成他們的事業,這架飛機也即將要改寫程真的命運了。
承載程真的夢想飛往北京的航班,正是由XX航空公司運營。
一晃眼8年過去了,程真從研究院畢業,但是與北京產生了難以割捨的感情——北京,原來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了程真的第二故鄉。曾經埋怨嚴重的空氣污染、煩躁的交通擁擠、遲遲未能供應暖氣的嚴寒、四月盡飛的柳絮,然而北京那因為長久以來的生活,所逐漸建立起來的人際網絡以及對於這座城市的歸屬感卻牢牢地攫住她。
曾經她可以瀟灑地離開香港,把自己投入到一片陌生的土壤重新開始,因為她知道自己終究會回到香港,然而當她在收拾要從北京帶回香港的行李時,她的眼前卻蒙上了一層薄霧,她與北京之間所建立的感情原來已經很深。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總是在一點一滴中建立起來,她以七年光陰所換取的人際脈絡也是她人生無從取捨的一部分,是這些人伴隨著她成長,他們互相欣賞,互相勉勵,互相幫助,一起經歷了很多風風雨雨,然而天下沒有不散之筵席,她畢竟不屬於這裡的,離開的人是她,她也清晰地知道,人一旦不再與一群人生活在一起,很多感情也會隨之湮滅 。
當程真乘坐XX航空公司從北京回到香港的航班之時,她從飛機的窗戶看出去,波濤洶湧的雲海映照著夕陽,程真心中有千千結,很多回憶湧上心頭,竟無語凝噎,還記得春天的時候,櫻花開了,程真和三兩知己跑到靜苑賞櫻,她們在那裡拍了好多照片,程真拿起相機回放照片的時候,好友們都湊過來低頭看。程真的老師和自己在教學樓門前談論文學之餘還分享了很多人生哲學,包括程真對待感情猶豫不決的態度,老師都根據個人閱歷,語重心長地給予了許多建設性意見。臘月寒冬,大家不往外面跑了,都窩在狹小的宿舍裡悄悄吃起麻辣火鍋,青春是一列沒有回程票的火車,再見了,我所愛的北京。程真怔怔瞧向窗外嘀咕道。
“各位乘客,我們即將抵達香港——香港國際機場,現在是當地時間晚上8點20分,我們比原定時間提前抵達⋯⋯”
從北京返回香港,感覺像是做了一場悠長的夢,程真跟香港是大大的脫了軌,香港的生活節奏快,路很窄,這片被金錢燒著的大地,人們似是為了錢生也為了錢亡,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很淡漠,這些與北京都形成了很大的對比,北京人都豪爽、大大咧咧,人與人之間互相幫助,北京畢竟是中國的首都,也是文化的重鎮,人們不僅僅追求金錢,也重視文化。
程真在這個巨大的落差中對生活充滿了迷茫, 一切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過去七年在北京的生活,讓程真已經完全融入當地,程真半隻腳早已深陷在北京裡,她骨子裡也是北京人的性情,她想再回去香港,怕是不好適應,但是隨著歲月的流逝,和父母相處的日子是呈現遞減狀態,相處多了一天,整個人生裡面共同相處的日子又少了一天。
她突然靈機一處,上網搜索了一下XX航空公司的招聘信息。
XX航空公司也是當初把她帶到北京追尋夢想,最後安全把她送回香港的媒介,她認為加入XX航空公司,成為一名空中服務員,一方面可以經常往返北京,另一方面也是回饋該公司的最好方式。
失業的第二天,早上九時正,葵涌九龍貿易中心聚集了一部分被XX航空公司裁掉的員工,程真也在這個行列裡面,大家昨天收到被解僱通知以後都私底下做了一回統計,然後建了一個群組,陸續將被裁員工拉到群裡。
程真也加入了群組,然後才發現原來被裁的同事多達200人!原本XX航空公司的規模就不大,是一家立足於香港的航空公司,所以員工百分之九十都是本地人,整個公司上下一共三千多人,空中服務員佔的比例最多,有一千六百人左右。
大家討論一番後,才發現公司是多麼的陰險——以一個月的底薪代替解僱被通知金。按照勞工法例,公司裁員需要賠償一個月的工資,然而因為空中服務員工資的計算方法是底薪加飛行時數和外站補貼,所以工資數目都不是固定的,公司就利用這一點,昨日早上發出解僱通知以後將被裁員工即日起至下月18號的飛行任務全部抽走,然後又催促員工們交還空勤人員證件及制服等等,這樣公司就可以保障自己的利益,又可以將賠償金額降到最低。
程真感到萬分失落, 即便她目睹過很多同事離職並去了另一家航空公司工作,而她仍然想要死守在這裡繼續她報答這家航空公司的初衷,但原來在公司眼中,她只是一顆討厭的眼中釘。
“公司到底是有多討厭多嫌棄多恨不得我們走?”群裡一個空服員發問,引起了熱議,也刺痛了程真的心。
昨日公司除了致電這200名員工以外,又分別發了兩次電郵通知,同時還寄了平郵信件,並且在解僱“即時生效”的同時立馬刪除了這批員工的內部系統帳號,態度就像打發過街老鼠,而程真和一眾被裁員工只能狼狽而逃。
大家舉著橫額,上面醒目地寫著“疫症當前前線搵命博 黑心X航炒人好涼薄”。
“現在疫情那麼嚴重叫我們如何是好啊!本以為申請了無薪假期公司便不會裁員,為什麼公司要那麼狠心呢?”一名身高一米六五,戴著黑色鴨舌帽、藍色反光墨鏡及白色口罩的女空服員向在場媒體哭訴著:“疫症當前我們都冒著染病的風險照樣上班,公司甚至沒有給我們提供過口罩和足夠的防疫措施,我們都願意和公司共渡難關,但我們得到的是無良的解僱!在疫情蔓延下,我們又不好找工作,而對於疫情具體結束的日子尚不明確的情況下,公司將賠償金額降至最低,我們同事們很可能就得拿著這點錢度過這艱苦的幾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
此話一出,好幾個女生都不禁嗚咽,大家都對前途感到徬徨無助,媒體爭相拍照,拍下這淒涼的一幕。
這場疫情真的不知道具體結束時間,失業後要收拾好心情,然後重新去尋找新的工作,感覺是異常困難的事情,本來疫情下很多企業也告急,停止招聘,甚至裁員了,整個社會的失業率節節上升,這意味著程真和這一眾員工有可能會處於長期失業的狀態,有的人尚在還房貸、車貸,有的背負著巨額卡數,需要每個月固定繳交信用卡賬單,他們的臉上都是一片愁雲慘霧,人只是在為未知的一切驚慌恐懼著。
程真整個腦袋都是空蕩蕩的,她甚至還未從昨日的解僱通知中回過神來,她環視了一周所有在場同事,雖然大家都戴上墨鏡和口罩,但是程真還是一下子認出了很多熟悉的臉孔,例如前陣子一起運營了往返美國的航班的兩位同事 。
而那次上班,也是程真最深刻也學懂最多道理的一次。
程真在家裡手忙腳亂地執拾行李,一邊努力轉移注意力在行李的準備上,一邊淚如泉湧。剛才發生的一幕幕發人深思,久久不忘。
安娜是程真在一次運營北京的航班上認識的同事,當時安娜主動和程真聊天,到了北京以後又和程真一起吃外賣,兩人聊得甚歡,到了凌晨三點多才各自回房間休息 。
在執行飛往美國的飛行任務前,安娜已經主動找了程真,兩人甚至一起計畫過抵達美國洛杉磯之後的行程。
對於程真來說,安娜是難得的不會戴著有色眼鏡看待她的同事,所以程真很珍惜這段情誼,一直都順著安娜。
考入XX航空公司以後,程真在一開始的兩個月裡十分開心,她很享受這份工作,她可以前天在日本採摘當季的水果並立即食用、昨天去參觀台灣的故宮博物館、今天在泰國做泰式按摩放鬆身心、明天在峇里島的海裡暢游、後天在新西蘭懷希基島的海邊閱讀,藉著這份工作,她接觸到世界各地很多不同的文化和新事物,認識到不同種族的人以及他們的信仰和習慣,每次上班的機組人員名單都是一個全新的組合,這讓她可以和新的同事們共事,獲得與不同人相處的技巧,團體協作的精神時常讓她充滿感動,雖然空乘這份工作就像一朵失根的蘭花,所到之處皆是浮光掠影,彷彿很難真正在某處扎根,但是從年紀的角度出發,年輕的生命就應該爭取豐富的閱歷,程真熱愛學習,又覺得可藉此機會鍛鍊英語、普通話和日語。
然而,幸福的工作生活只是維持了兩個月,程真就跟一大堆流言蜚語扯上不明不白關係, 這份工作的性質讓每次一起工作的同事都無法固定下來,對於素未謀面的程真,未見其人先知其傳聞,所以每一次上班所有同事都會先入為主地對程真下了一個道聽途說的壞印象,然後需要程真透過比一般人付出更多的工作表現和友善笑容才能夠逐漸融化對方心中的隔閡。
經過十四個小時的飛行時間,程真終於看到了美國金燦燦的太陽,全部機組人員都似是如釋重負,興高采烈地走下飛機,大家首要討論的便是在美國的行程問題。
“要不是伊莉到飛機起飛前都無法下決定,今天我們就可以包車去旅遊了!”安娜在程真耳邊壓低聲音說道,她從香港機場碰面到執行飛行任務間一直都在抱怨這件事。
“其實平攤費用多少我不介意啦,但現在我們四個一起出去叫車也沒關係呀!”程真盡量想要平息安娜的憤怒,安娜很早以前就向程真提出要包車遊覽所有洛杉磯景點的意願,程真當然沒有反對,但是安娜認為多人一起包車,平攤下來費用才划算,於是在飛行任務執行前便一直游說其他機組人員一同包車,然而有一半以上同事都對包車不感興趣,原因是有的同事在之前已經去過那些景點,或者剛到美國要適應時差,想要先歇一會好讓精神復原。
伊莉態度唯唯諾諾,沒有明確表明立場,所以安娜把沒有包車成功的責任都歸咎於她身上。
“不行不行!太貴了。”安娜叨叨絮絮。
回到酒店以後,程真渾渾噩噩地平躺在床上,差點就要睡過去了。
不!
她警告自己,因為和安娜和其餘兩位同事約定半小時後在大堂等,所以她必須在十五分鐘以內整裝待發,並提前十五分鐘到酒店大堂集合,不能給新的同事留下壞印象。
她拖著疲乏的身軀換了一聾裙子,大口喝了幾口水,提著相機、含三頭充電線和外置式充電器就出門了,這三樣東西都是她和同事出去玩時的法寶,三頭充電線適用於任何型號的手機,她感覺這樣她就不容易被人排斥了。
另外兩位同事是準時出現的,但是安娜一直遲遲不露面。
“怎麼還沒下來啊?這從房間下來才需要幾分鐘啊?”穿白色上衣牛仔褲,一頭棕色波浪鬈髮的女同事看看手錶,語氣中帶點不耐煩。
“對啊,說好了十點半集合,自己卻十一點都還沒下來!”另一位皮膚白皙,鼻頭上長著一點雀斑,穿寶藍色外套、白色七分褲子的女同事也不滿地嘟嚷著。
“你們要不要上個衛生間?”程真為了緩和氣氛,提議道。
兩位同事擺擺手,繼續低頭看手機。
大概十一點二十分的時候,安娜才笑意盈盈地下來,她徑直坐到程真旁邊的位置上,翹起了二郎腿:“我們現在叫車吧?”邊說邊打開手機的叫車頁面。
兩位同事對視一眼,打了一個不太友善的顏色,都沒好氣地盯著她看,波浪鬈髮女同事問道:“你剛剛幹嘛去了?這麼晚才下來?”
“你猜誰給我打電話了?”安娜故作神秘地瞪大眼睛看著程真三人,嘴角掛著一抹詭祕的微笑。
三人面面相覷,其中一人說道:“不會是高級乘務長吧?”
高級乘務長在酒店大堂一直拉著安娜詢問很多關於洛杉磯景點問題的畫面還歷歷在目。
安娜饒有趣味地點了點頭,接著抱怨:“她真的好煩人,要不然我都用不著遲到了!”安娜還翻了翻白眼,攤開雙手:“誰叫我們明天還要一起去迪士尼玩呢!”
車到了,四個人一起走向乘車的位置,安娜卻忽然在背後大叫一句:“最胖的人要坐前面!”
程真不想讓其他同事為難,她逕自打開前排座位的車門,善解人意地說:“不用了,我喜歡坐副駕駛座。”
這一天程真一行人去了大中央市集品嚐了著名食店Eggslut的漢堡包、穿梭於“最後一家書店”的書海中感受書本的魅力、 乘坐了電影橋段裡出現的天使觀光纜車、在荷里活地標前捕捉到與夕陽合影的機會。
第二天早上,整個機組人員都浩浩蕩蕩地一起出發去迪士尼樂園遊玩。
由於美國加州洛杉磯迪士尼有兩個園區,大家只好分開遊玩,安娜沒料到加州的溫度這麼低,衣服穿少了,渾身在打哆嗦,她看見程真手上的圍巾想也不想就奪過來圍在自己的脖子上:“你先借給我用吧!”
程真有一瞬間感到失落,因為這是前幾天朋友送給自己的聖誕禮物,自己都捨不得戴,但她還是故作開朗地說好。
安娜戴好圍巾正要轉身離開,程真卻叫住她:“安娜,請問你可以幫我拍一張照片嗎?”她語氣中盡是怯懦。
安娜回過頭來,一邊眉毛往上挑了挑,接過程真手上遞過來的相機,漫不經心地拍了一兩張照片。
“謝謝。”程真見安娜神色有點不對,但還是禮貌地接過安娜的相機,隨即安娜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程真倒帶往回看安娜為自己拍的照片,畫面都是模糊不清的,沒有聚焦到,她抬頭看向安娜遠去的背影,默默地嘆了一口氣。
晚上回去的時候,因為只能分兩輛車才能承載所有的同事,程真因為距離出口處較遠所以決定乘坐下一輛車,然而她發現自己的手機要沒電了,而外置式充電器和充電線都借給安娜了,從前一天出去玩開始安娜便一直借用著沒有歸還,於是她嘗試提出可否讓安娜把充電器和充電線放在樂園出口的失物招領處待她去領取,但安娜是一本正經地拒絕了。
“你以為你是公主嗎?為什麼整個世界都得以你為中心呢?”電話那頭,安娜這樣罵道:“很多事情,並不是你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的。為什麼每次都要讓整個機組人員都認為你很有問題呢?我之前就聽說過你的名字,沒想到大家說的都是真的。”
程真是整個人僵住了,她不知道自己說錯了或者做錯了什麼,她只好可憐巴巴地道歉,她自卑的心態開始作崇——其實不管安娜對自己有多好,在安娜的心目中,程真就是一個被同事們嘲笑並拋棄的對象,安娜是不會打從內心接受她的。
在執行美國前往香港的飛行任務的時候,機組人員被分成了兩批輪流休息,程真和安娜不在同一組別休息,為此程真是大大地舒了一口氣,但她在機組人員休息艙內的床上卻是輾轉反側。
輪到程真那個組別的同事開始工作了,漫長的7小時裡,才發完餐飲,同事們都察覺到程真愁眉苦臉的樣子,加上沿途聽到安娜說了不少關於程真的壞話,於是主動去開解她。
這一程飛機的客流量較小,有很多交談的時間,程真聲淚俱下地道出了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把所有和安娜的聊天紀錄都公開給同事們看,她無助地摀著臉低下頭:“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人最害怕的其實是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做得不好卻仍然無知地做著。”
同事們輪著看完那些紀錄以後,都輪流提出自己對程真的疑問,因為過去關於程真的傳言太多,有的傳言甚至離譜得不可置信,她們也想要求證這些傳言的真實性。
“關於芒果糯米飯事件,當時在峇里島出差時有位女同事眉飛色舞地說著這家公司許多同事的不是,於是我反駁她,說這家公司裡還是有很多好同事,例如有次我買了一盒芒果糯米飯,我的行李箱不夠位置存放了,有一位好心的乘務長主動說先幫我放著,怕被高級乘務長看見了要訓導我,但後來離開機場的時候大家都忘記了這件事,我也不以為然,但乘務長很緊張,她千方百計地聯繫上我,然後說要怎麼把東西拿給我,我說不用了可以直接扔掉了,但她感到這是她的錯誤,她不還給我就跨不過內心那道坎,但因為上班時間的不固定和地域的限制,要馬上相約出來交收是不實際的,後來她提出讓我隨時去她姐姐工作的地方去取,因為她姐姐工作的地點和我住的地方比較近。”程真緩緩地解釋,她知道後來大家流傳的版本是:程真讓乘務長把芒果糯米飯親自拿到她家裡給她。
但程真從不主動去澄清,然而在這個世界裡,當一些流言不被當事人澄清,便是默認的標誌。
良久,一位同事帶著不解的語氣開腔:“你這樣真的很冤枉,為什麼你從來沒有站出來澄清?”
另一位同事煞有介事地說:“其實一開始聽到你很多的傳聞,也會對你產生不好的印象,但是和你共事、相處以後,真的覺得你和那些標籤完全擦不上邊,所以覺得很不可思議。”
和程真一起遊覽洛杉磯景點的波浪鬈髮同事總結道:“安娜似是站在道德高地上譴責你,藉著你在公司的名聲不好便對你落井下石、借題發揮,認為所有人都一定會靠她那邊站!”她皺了皺眉:“坦白說,安娜的劣行大家有目共睹,那天她遲到了45分鐘以上,但卻沒有因此事跟我們道歉,又把責任推到高級乘務長身上⋯⋯”
高級乘務長眼光一閃,怪叫道:“為什麼跟我有關啊?”
“她說那天遲到是因為高級乘務長找她問問題,當時還滿臉的不耐煩。”
“沒有這回事啊!”高級乘務長語氣很是激動:“那天回到酒店我都累翻了,怎麼可能還去打擾別人呢?”
大家還在七嘴八舌地討論著安娜的破綻,程真卻頹廢地靠著一面假牆,她在想,人是多麼喜歡參與到各種流言蜚語的討論中啊,自己又是怎麼被這些流言所擺佈和傷害,那些散播甚至捏造別人是非的人到底是抱著一種什麼樣的心態呢?是不是大家認為說是道非比起苦口婆心的勸喻更能讓一個人變好呢?
對於我們生活中的許多問題,解決之道並非懲戒或者糾正那麼簡單。
當你去說一個人的壞話,其實是冒著雙重風險的——你以為自己是在拿是非作人情,假如對方接受,這份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將建基於是非之上;假如對方不接受,那麼無形中會被對方拒之門外。
世界上的人和事,給予每個人的影響,可以分為這兩種:一種是讓你的世界愈益寬廣,助你通曉古今,開闊視野;一種是讓你的世界愈益狹小,披露隱私的小情小趣,縮小你的視野。
程真向來是對那些敗壞自己名聲的同事敬而遠之,那些隨意複製別人說的是非並散播出去的人,自以為是的正義感聚在一起,大部分的情況下,也許會遭到當事人的辱罵和報復。
這樣真是沒完沒了。
程真禁不住打了一個冷顫。
人言可畏,但程真對此毫無辦法,這一年多來,她都努力盡自己所能,做好一名乘務員,客人遠遠比同事更容易討好和溝通,但另一邊廂,同事卻在一點一點蠶食她在這家公司的生存意志。
她為什麼還要在這裡忍受來自四面八方的壓迫和傷害呢?
語言,用得好時,是一門藝術,也可以是一種武器。
飛機抵達香港國際機場,下飛機後,高級乘務長在解散前給程真作了一番澄清:“這次飛行任務,發生了很多事情,尤其是關於流傳的各種傳言,有些人會因此而受傷,不開心,人與人之間存在一些誤會是不好的,希望大家都能夠真正解開心結,也不要隨意去誣衊別人了!”
所有同事都一致看著程真鼓掌,除了安娜,像個做錯事的小孩般低垂著頭,高級乘務長只是用眼尾的餘光瞥了她一眼,然後淡淡說了句:“解散!”
各個同事都去取行李了,大家都對安娜視而不見,安娜彷彿成了一座孤島,程真則是這場戰役的勝利者,被其他同事簇擁著離開。
程真坐在機場快線的座位上,她迫不及待跟一位XX航空公司裡唯一的心靈之交同事思璇分享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
“真的很感謝你。”程真頓了一頓:“你一直以來都鼓勵我勇於向其他人澄清,因為過去我以為只要我專注於自己想要從這份工作中渴望獲得的一切,便可以克服那些惡言冷語,但原來不行,而這次我扳回了一仗,才明白到澄清這個行為是多麼重要和有效。”
“程真,你聽我說,你要學會的是不要向那些惡勢力低頭。”電話那頭的思璇聲音很是急切,她昨晚知道了程真被欺侮的事情也是來氣:“那安娜後來怎麼樣了?”
程真回想剛才下了飛機以後的畫面,同事們揭穿了安娜的真面目後,沒有人再願意和她一塊走路和聊天:“我澄清了以後,很難得地大家都相信我,安娜被高級乘務長訓話了一番,遭到大家的冷落,大家都認為她滿嘴謊言和是非,都不願意再相信她的話了⋯⋯”
正說到這個點上,和程真背對而坐的人忽然從座位上站起來,程真下意識從車窗玻璃的倒影上察看,竟是安娜本人,程真是愣了一下,瞳孔放大了好幾倍,畢竟也是個會顧及他人感受的姑娘,她自覺地住了嘴。
“我們先說到這裡,我有些事情要把電話先掛了。”程真壓低聲音,匆匆跟思璇掛斷了電話,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的孩子般低下頭來,攥緊了拳頭。
那個背影站著不動,紫色的制服、鮮紅色的圍巾、貼服的空姐高髻,在整個車廂裡是那麼顯眼,除了程真,也有不少人忍不住盯著安娜看。
從機場去往青衣這段的路程比較遠,車廂內都很安靜。
“我很感謝你有把我當作朋友,其實我也有,只是昨晚心情煩躁,語氣重了,但是我並無惡意,和你相處的這兩次,我發現你缺乏和社會上的人相處的社會經驗,感覺你太容易相信別人,所以想提醒你,但如果令你感到難受,我在此說聲對不起。”後方聲音響起,程真靜靜地聽著,她細心咀嚼安娜的話,她相信安娜此刻內心一定不好受。
但導致安娜難受並非程真的目的。
我們一生中的絕大多數時間都因為糾纏於自己所遇到的挑戰、困難、負擔和痛苦而心力交瘁,但是我們從來沒有考慮過我們所對立的人和群體,他們是如何承受的,如果我們把他們看作低自己一等,對待他們的心境就很容易陷入敵對或衝突狀態。
程真站起來走到後排,安娜旁邊的位置坐下:“安娜,你也坐下吧。”
安娜緩緩坐下,她臉上很是平靜,褪去了那種開朗活潑、指揮大局的領導者姿態。
程真在看到自己的痛苦的時候同時看到安娜的痛苦,她不想忽略並錯誤對待,安娜和自己一樣,是個有血有肉、有希望也有憤怒,有自身價值的人,而不僅僅是個物體。
“其實我剛剛也一直有在反思自己,我不知道自己傷害了你們。”安娜歎息。
程真聽罷,咬了咬唇,這一年半以來是因為不實的謠言遭受了多少折磨,是因為公司裡太多無知的人,製造流言蜚語,在公司裡傳來傳去,以此作為人情,建立虛偽的友誼,導致出現了不少像程真這樣的犧牲品,流言的壓力不少,重重地輾壓在這些人身上,但此刻那些悲痛的過去都化為涓涓細流,流進她平淡的日子裡。
“那些都成為過去了。這個時候我忽然很感激那些敗壞了我的名聲的流言呢。”程真內心深處充滿了平和:“因為我真的是一個很傻裡傻氣的人,正是那些強大的謠言,自動幫我過濾掉許多的虛情假意,這樣真正願意和我交心的人,都是內心純淨、潔白、善良的人吧。因為真心會和真心相遇的,我始終相信。”
安娜咧嘴一笑:“你真的不要再胡亂相信別人了啊,不要什麼都一股腦兒地和別人說了,你是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危險。”
“原來不再強調自己的痛苦了,人就會充滿希望,而不是只有憤怒和絕望呢!”程真如釋重負般地笑著,對安娜說,也是對自己說:“經歷了流言的風暴和洗禮以後,現在我只剩下對那些,即便聽說過這麼一個可怕又古怪的程真,但依然選擇保持內心的雪亮,溫柔待我,甚至悉心呵護我的人的感激。”此刻她的腦海浮現了剛剛那程飛機上的同事們的臉,以及思璇,和更多支持和照顧她的同事。
不論是在職場上、家庭生活中,獲勝的秘密就在於如何保持內心狀態——是平和還是緊張,這也決定著你能否化險為夷、讓事情變為更好的最重要的關鍵因素。所以清晰地審視自己的處境,再開始考慮他人的負擔,這樣才能做到不自我誇大也不自我辯解,走向平和,而不是激化內心的矛盾和外部的衝突。
從抗議活動回家的路上,程真一直在想,疫情的情況這麼嚴峻,她應該為這個社會做什麼?具體該怎麼做?
被解僱的同事們聯合起來對公司作出抗議,程真發現他們關心的並不是公正本身,而只是他們自己,有的同事只是想出風頭,得到媒體的關注,然後增加自身的名氣,繼而加入模特行業,或者為自己創立的一些品牌宣傳。
人們總是把自己的負擔看得比別人的更重,他們只是在奮力抵抗人的負擔。當對過去所受的遭遇忘忘不念的時候,很容易就會陷入以種族主義觀點看待他人的陷阱,因為絕大多數想結束不公正的人想到的只是自己所遭遇的不公正。
她加快回家的步伐,時間很短,天涯很遠,她要一個人靜下來好好規劃未來的路該何去何從。
她想起家裡還有很多之前從其他國家買回來的口罩和防疫用品,她認為可以捐給有需要的人。
二月份,農曆新年剛過,但這個新年讓人過得不是很踏實,是一個不好的兆頭,怕是這一年都劫難重重。
香港很多的郊區程真都沒有去過,這段時間她也是時候要好好鍛鍊身體,去親近大自然了——有良好的體魄,才能抵禦疫症,克服接踵而至的難關,這是過往她所忽視的,工作的繁重讓人無瑕好好管理自己的作息和生活,空服員工作日夜顛倒,免疫力降低、情緒變得不穩是在所難免,這是一個很好的時機去調整自己的生活,補償過去的損失,她幻想自己站在山頂上俯瞰腳底下的風景,眼睛所及之處均是晶瑩軟滑的糯綠,頭頂上是湛藍如洗的天穹,這是人們渴望已久的清涼涓透的世界。
她走過一條靜謐的街道,從一家餐廳的門口可以看見裡面享受佳餚的食客,馬路上的車子駛過翻起塵埃,戴著口罩的人們與程真擦肩而過,人生有緣,卻是散多聚少,歲月看似無期,卻是徒減不增,她想起自己過去因為忙碌於在世界各地穿梭,忽略了相識已久的好友,她盼望那些溫暖的重逢
程真在一個紅綠燈前站住,她致電一中學時期的同窗好友,對方今天剛好休假,接聽了這通久違的來電。
“我失業了,現在閒得很,但我想你了,過來找你,方便嗎?”程真看著面前的斑馬線,彷彿是一條全新鋪設的道路,午後的陽光和暖地灑在她的髮絲上。
“可以吧。”電話那頭的老朋友芝盈答應了,紅綠燈轉成綠燈,程真踏著輕盈的步伐,路人可以看見一個剛剛失業的二十多歲姑娘完全沒有應有的垂頭喪氣,而是一副興高采烈地在斑馬線上蹦跳著的模樣。
人本來都是薄弱的,在這世上百味遍嚐,疫情、被裁、失業也是一些特殊的經驗,雖不能世事洞明,但一時的風雨終會在命運的煙雲裡止息,看似窮途末路,還是可以柳暗花明,撥開雲霧見月明。
程真來到芝盈土瓜灣的新家,芝盈本來和程真都住在富人區中環,但是家道中落,被親人敗掉了房子,無奈搬遷,遷往香港的貧民窟土瓜灣,但說是貧民窟,也決不悲情,這裡交通便利,商店林立,充滿市井之氣。
“你坐吧。”芝盈穿著一件寬鬆的灰白色上衣,淺藍色短褲,露出兩條因長期跳舞而變得結實而黝黑的腿,她亞麻色的頭髮蓬鬆地披散在肩膀上,腳上趿拉著一雙有點殘舊的黑色拖鞋,她的語氣極為簡潔。
程真在白色沙發上找了個位置坐下,她環視四周,整體色調是白色的裝潢看起來乾淨整潔,像極芝盈樸素簡淨的性格,這是一套剛剛完成裝修的房子,芝盈不久前才入住,地下還是堆放著偌大的紙皮箱,看來芝盈還未來得及整理。
“要不要喝點什麼?”芝盈剛踏進睡房,又突然探出頭來問。
“不用,謝謝。”程真微笑著,扭動了一下脖子,今天起床有點早,因為要一直從手機上關注群組信息、公司郵件、媒體新聞,低頭的時間太長,此刻脖子是有點酸。
“你怎麼了?”芝盈從睡房裏拿出手機,然後坐在程真旁邊問道。
“我是被裁員工。”程真聳了聳肩膀:“從今天開始是失業遊民。”
“你往後有什麼打算呢?”芝盈畢竟還是個善解人意的人,她輕輕蹙眉,也正為程真設身處地地想。
“先做點散工吧,給自己休個大假。”程真伸展了一下筋骨:“我也是在這個工作裡勞損得太多了。”
“嗯嗯,我之前有個舞蹈班認識的朋友,她也是做了一年空服員,後來傷到了腰,落地了,你們這個工作聽起來光鮮,實際上還是個體力活。”芝盈站起來,走到其中一個被打開過的紙皮箱前,左手撐著腰,右手的食指往下指了指:“這是我保留至今的中學舊物,最近搬屋,還重新看了一遍,有很多中學時你給我的書信和照片。”
“哇!那可真是陳年往事!”程真驚喜的眼睛散發著流光溢彩,她迫不及待地站起來,奔到箱子前:“能回味一下嗎?”
“就知道你有這個想法。”芝盈對自己這位老朋友甚是了解,她彎下腰掀開了紙皮箱的蓋子,首先取出了一幀照片:“你當年很用心,把合影都洗出來給同學們了,還特意用一層薄膜套著,所以能夠完好地保存至今。”
程真接過那張照片,照片上是程真和芝盈的合影,拍攝時間應為畢業典禮當天,照片中,程真雙手捧著一張證書,上面很大的字體寫著“欣賞狀”,這是一張在畢業典禮上頒發給程真的證書,當年每個班只有一人獲得這個獎。
程真少年時的笑容充滿著一種銳氣,自信又張揚,沒想到那麼多年過去了,她在混濁的職場上屢遇挫折,更因為流言變得低下、卑微。
“這個獎,我想起來是一個班只有一個獲獎者,當年我在班上的成績不算最好,但這個獎卻落在我的手上,而得獎機制是什麼終究是個謎。”程真嘴角掛著一抹欣慰的笑容。
“我覺得你作為當年的得獎者,是眾望所歸。”芝盈的臉上是一種沉浸在過去的表情:“在那個年紀,我們都只是知道要用功讀書,擠破頭考上大學,又或者天天玩耍,與同伴嬉笑怒罵,但你卻始終保有一顆從容平和的心,那時你在班上雖是一個經常保持安靜又默默耕耘、學習認真的女生,但在一些危急關頭,總是會挺身而出,例如高二時有位學習成績很差的同學,在校外惹了事,學校要將她開除,你去跟校長求情,篤定地指出那個女生是被誣陷了,還提出要是學校無論如何要開除她的話,也請將你一併開除。我敢說,她當時身邊好友當中不會有一個能夠達到你的仗義,都是各家自掃門前雪。”
“對的,因為我跟那個女同學同班了三年了,一直是前後座位,雖然畢竟因為性格和愛好而不是一個小圈子裡的人,也聽說過她不少負面傳言,也是這些流言左右了學校對她的看法,但憑著親身相處了解,還是對她還是有一定的熟悉。我知道那樁事她是被冤枉了,因為她性格相對靦腆內向,遇事膽怯,容易被人所利用⋯⋯”程真想起那位同學當時一臉有苦說不出的樣子,後來在程真的努力爭取下,校長又決定給那位同學一次機會。
“然後啊,高三那年,那位同學突然變得熱愛學習,來了一個大反轉,讓所有人刮目相看,順利考上大學,畢業時候她媽媽也專門來找你道謝。”芝盈回憶著畢業典禮上的種種細節,當年有著踏破山河的勇氣的程真,確實也讓自己收穫了一些啟發。
“可惜如今我在大染缸似的社會上打滾,已逐漸失去了那份古道熱腸。”程真的眼睛看向某處,失去焦點,她想起自己在空服員生涯上遭遇的種種挫折,熱心助人卻反倒被人所害,不禁嘆息。
“其實不是你的錯。”芝盈淡淡地說了一句話,這萬千世界,風雲浩蕩:“其實不僅僅是你們那個行業,各行各業都會流傳著種種謠言是非呢!只要這個流言禍害的程度,不至於像秦朝時的公孫鞅那樣丟掉性命,你何必繼續讓其驚擾你的世界呢?心如明鏡,明天如約而至。”
程真翻了翻照片,照片背面是一串娟秀的手寫文字,寫著:請謹記我們的校訓是“在仁愛中實踐真理”。考試不在成與敗,努力砌好每一塊。
人在迷失的時候不妨看看過去陽光積極、奮不顧身的自己,或許能尋回那種業已喪失的勇氣,在紛繁雜亂的人世中重整自己的信念和追求。迷途知返,天地皆寬,對於正確的思想,是要有一定的執著。
“我們的校訓是‘在仁愛中實踐真理’,過去的我真的有做到呢!”程真釋出一種淡然的笑,她曾想過無數遍,為什麼投身社會以後,感覺沒有自己的立身之所,為什麼自己和現實世界那麼格格不入,原來是因為這條校訓一直影響著她,所以她最終能夠原諒那些深深傷害她的人,往後也不去計較別人如何傷害了自己:“我覺得高中畢業後的這些年,我好像沒有真正痛恨過誰,我想我唯一痛恨的只有自己吧!”
程真痛恨的應該是軟弱無能,無法八面玲瓏的自己。但不管怎麼樣,過去的好與壞,人都只能學著去放下。
真正的放下,是縱使一生都生在雲水漂泊,亦懂得放下,明白自身的渺小,慢慢淡去傷痕,心境淡若清風,自在安寧。
芝盈走進廚房,從廚房裡端出一杯冒著熱氣的茶,她將茶杯舉向程真:“喝下這盞茶,一段人生,又將重新開始。”
今天雖然有很多空服員被裁,但仍然有執行任務的航班,在那個從地面上僅僅可以觀察到一個點的閃光中,一輛飛機張開它的翅膀,如同一隻飛鳥統領上空,飛機裡,儀態萬千的女空服員正在花枝招展地服務著疫情下唯恐隨時封關所以急急回港的旅客,有三位女空服員站在機艙尾部的廚房裡津津有味地吃著飛機餐,不時笑得花枝亂顫,其中一位抹了很深腮紅的女空服員說:“聽說那個程真呀,她一上飛機就佯裝身體不適,然後坐在客位上呼呼大睡了!”
“哇!居然有這麼可惡的人啊?”一位綁著人魚辮子髻的女上司聽著下屬們熱衷的分享,她表情肅穆,對於這位未見其人便知其事的下屬嚴厲批判道:“這個世界有四種人:一種是聰明又勤奮的人,這是人人欣賞的對象,無懈可擊;第二種是不聰明但勤奮的人,這種人可以將勤補拙,值得鼓勵;第三種是聰明但不勤奮的人,這樣的人雖然不勤奮,但憑藉自己的小聰明,還是可以矇混過關、混口飯吃的;第四種呢,就是既不聰明也不勤奮的人,這種人就人人憎惡,應該消失!”
飛鳥終須歸巢,世間風雲,變幻莫測,物轉星移,飛沙走石,正如在三萬呎高空上眾說紛紜過的流言蜚語,都會隨著時光流轉、雲水千年而煙消雲散、寂靜歸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