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琴
郭玉琴,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80後女作家。以創作文學評論為主,兼涉散文,中短篇小說。已在《長篇小說選刊》《中國女性文學》《名著欣賞》《文匯讀書周報》《中華讀書報》《湖海雜志》《北京日報》《北京晚報》《中國民族報》《連雲港文學》《散文百家》《石油文學》《短篇小說》《羊城晚報》《愛人雜志》《陽光》《帕米爾》《遼河》《太湖》等百餘家報刊發表文學作品百餘萬字,獲獎多次。
領導讓我到區委宣傳部去拿一份很重要的文件,我接到指令後剛要下樓,同事小趙朝我扮了個鬼臉說,這份差事是美差,領導明顯在偏袒你,給你創造機會呢!聽說區委宣傳部來了一個女大學生,今年剛招進來的,你小子要把握機會喲,我這樣的已婚男就沒有機會了。小趙的話讓我很反感,他們這些已婚男女就喜歡打聽誰還沒結婚,誰還沒處對象,然後就熱心當紅娘,想把體制內的男女青年在內部消化掉,還美其名曰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我雖然參加工作已經三年了,被人亂點鴛鴦譜無數次,但是一直都沒有流出去。就連我的分管領導也調侃我要加把勁,否則這肥水流不出去,時間久了就爛在臭水溝裏變質了。大齡剩男可不是什麼好的名詞,我不過是從農村走出來的大學生,一路靠努力和運氣拼一把進了體制內,成為吃皇娘的公務員。說是活得很體面,實際上也就是圖安穩,有一份旱澇保收的工資而已,真要被人說成是鳳凰男,我都臉紅,根本沒有發達的機會。就連父母,也沒有因為我的考公成功沾上什麼光,他們現在依然在農村務農,沒有享受到我給他們的一天福,反而為我還沒有女朋友而發愁,一有空就在我耳邊催婚,要我想辦法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
區委宣傳部在淮安的承德路上,離我上班的單位很近,一路上種滿粉色的櫻花,白色的梔子花,法國梧桐,以及一些零星的夾竹桃。我是文聯下屬單位的一個部門辦事員。夏天熱起來真要命,在空調底下待久了再騎電動車到大街上,感覺眼睛都發花,真害怕得熱射病。但我又懶得打出租車,覺得這點車費找領導報銷有點麻煩,自己出又覺得虧,所以就只能吃點苦頭了,就當是磨煉自己的心性的。
到了區委宣傳部辦公室,接待我的是一個女同志,長得蠻有氣質的,個頭高挑,皮膚白皙,眼睛一閃一閃的,說話的時候,像兩顆星星,穿著黑白搭配背帶裙,顯得很有青春朝氣,我猜想她就是同事小趙口裏的美女。她和我一見面就自我介紹說:“我叫董青青,本科是學新聞學專業的,對宣傳工作還不是很熟悉,有不懂的地方,請多指教。”我說:“豈敢,我也參加工作沒幾年,不著急,過段時間就習慣了,每份工作的熟悉都有一個過程。”後來,我們由於工作的關系互加了微信,平時除了工作上的聯系,還因為彼此性格相投,時不時地分享一下生活日常,由於共同的話題很多,很快我們就確立了戀愛關系。領導知道後調侃我說,派我去宣傳部拿材料不是主要目的,主要目的是叫我去相親的。
青青做了我的女朋友之後,我對她的學業和參加工作的這一路走過的曆程有了更清晰的認識。她告訴我,大四下學期,看到家鄉公務員市考有宣傳崗位,想著專業對口,如果考上了,自己的專長也有用武之地,便報了名。幸運的是,她最終以筆試,面試雙第一的成績被錄取,成了體制內的一員。
剛從學校踏入社會的她,憧憬著在崗位上做出一番成績。然而,沒過多久,她就發現,自己的日常工作要麼是在整理和校對其他單位交上來的各種材料,然後再上報給分管領導,等待領導批示;要麼是將上級相關文件或者會議材料等傳達給其他相關單位,做好政治理論教育和宣傳之類。此外,由於所在單位的特殊性,對工作人員日常工作的約束和要求也達到近乎苛刻的地步。青青有一段時間不止一次地跟我抱怨,她被那些枯燥的條條框框和領導給的巨大壓力給束縛得喘不過氣來。
領導是把握部門總體運行方向的,自然不會管那些日常瑣事。辦公室裏就她一個年輕人,兩位大姐見她成長起來,順勢以“自己年紀大了新科技新工具不會用,怕影響部門工作運轉”為借口,迫不及待地就抽身而去,挑一些無足輕重的活兒磨日子。於是,寫(稿子,材料,報告),拍(圖片,視頻),設計(PPT,海報,公號)一條龍的任務就都堆到了青青的頭上,不僅要做,還要做好。
上面不斷地給要求和任務,青青都要按時,按質完成,尤其是相關會議精神的傳達和社會輿情管理。最能體現工作成效的就是材料,“把材料整一下”這句話成了青青的噩夢。材料報得好,就是宣傳做得好,材料報不好,就是宣傳失職,問責馬上就來了。
一天晚上,冷月懸空,萬籟俱靜,我剛摟著青青在沙發上看電視劇,青青接到電話,說上面緊急下了一個文件,要求第二天上午八點之前將材料報上去。電視劇看了一半的青青無奈地對我抱歉說時間緊急,要回去寫材料了,留我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呆呆地看著她推開門匆忙離開的背影。淩晨一點多,冬天的夜晚,外面的地面都結冰了,在領導催了三四遍之後,青青總算把材料完成了。她仔細核對了份號,格式,字體,行間距,頁邊距,發文字號等等,又查了好幾遍語法和錯別字,確保無誤後,才給領導發了過去。
本以為沒什麼問題,結果還沒等她喘口氣,領導的微信語音條就接二連三地發了過來:“上面提出的要求要用它的原文,不要用自己的語言”,“第二部分第二行到第三行的語言要重新組織一下”,“幾點要求僅僅做分行處理可不行,要加粗提醒各部門注意······”
青青只得重新修改,又折騰了兩個多小時,才勉強達到了領導的要求。弄完後,她頭昏腦漲,疲憊不堪,只想好好休息一下,但卻怎麼也睡不著了,耳邊充斥著領導急促的微信語音條的回響。每次因為這些瑣碎的小事重複工作或者加班,總讓青青心生辭職的念頭。我安慰她:“你崗位的特殊性決定了工作標准必然極高,一旦出問題,引發的後果可能會不堪設想。從另一種角度來看,種種規範也是保護你們自己。”
她紅著眼眶委屈地說:“可是我愛的是宣傳報道,不是這種枯燥無味的辦公室生活。我已經過了兩年多的這種生活,感覺這輩子一眼就望到頭了,幾乎沒有能力提升的機會。而且那點可憐的薪水,根本跟我的付出不成正比,大學時候很多成績不如我的同學現在待遇比我好多了。”
“這個看你自己,如果你有其他想法,我肯定支持你的。”我心疼地抱著她,在一個下雨的夜晚,密集的雨點敲打著窗欞,愁雲密布在青青的額頭,她的工作讓她幹的一點也不開心,雖然親朋好友都以她的上進心感到驕傲,包括我的父母,對青青百分百的滿意,期待她早點嫁給我。
轉眼又是一年的勞動節到了,當天的中午,太陽直照我的額頭,我從外面辦事回來,夾著公文包和文件袋,剛准備走進辦公室小憩一會兒,青青就打來了電話。電話裏,她用一種解脫般的語氣說,她已經向部門領導提交了辭職申請。“實在是受不了這種毫無意義的生活了,每天一睜眼都是材料簽字,會議總結。今天早上剛到辦公室,就被主任訓了一通,說材料措辭不當,我昨天加班熬夜按他的要求做的,結果這裏不行那裏不行。還有上次的總結,上上次的會議紀要,我感覺再這麼下去我要抑鬱了。”
我問她:“你想好辭職後找什麼工作了嗎?”她愣了一下,說:“暫時還沒打算,只是大致在網絡上瀏覽了一下可以從事的行業,網站,雜志,互聯網之類的都行,感覺還是很多的。如果有適合且心動的新興行業,我也可以主動學習,只要能盡快離開當前這個工作就好。”我靜靜地聽她說完,腦子裏蹦出一個詞“裸辭”。
掛斷電話,我想起自己工作的這幾年,其實也遇到過類似的情況。明明有自己的崗位內容,但總會時不時被額外加點任務,偶爾也會被挑刺兒。我也曾想過像網上說的那樣,霸氣地遞上辭職信,然後轉身飄然而去,然而,每每想到自己農村出身,父母千辛萬苦將我供出來,好不容易有個鐵飯碗剛在城市裏立足,只得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躁動的心慢慢緩和下來。當下社會中,誰在工作中沒受點委屈,又有多少人敢在沒有找好下家的情況下辭職呢?
我確實挺佩服青青的果斷,換作是我,肯定是做不到這麼瀟灑的。她比我小五歲,渾身充斥著90後的燦爛和鋒芒,她對自己的愛好保持著充分的熱情和追求,不願被困在深井裏,在無法說服自己的內心後,她終於毅然決然地選擇了不妥協。不過,青青在發泄一通之後,突然想起了什麼一般,小聲地問我:“你會不會嫌棄我現在沒工作沒收入了?”
我笑著說:“這有什麼,你是暫時沒有工作,以後慢慢再找一個自己喜歡的工作就是了。況且還有我呢,盡管放心。”
其實,這時候我是有些自卑的,一個男孩子,農村家庭出身,身高不高,顏值一般,盡管在中心城區有房,但也背負著沉重的貸款,在同齡男生中絕對算不上出彩。而給青青介紹對象的人有很多,其中不乏優秀的男生。但她沒有聽從家裏的意見,僅憑著兩人有共同語言就義無反顧地牽住了我的手,憧憬著兩個人一起走到白頭。在那個互訴衷腸的夜晚,我告訴我自己,這是我愛上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女孩。
晚上下班回到家的時候,青青正在廚房裏做飯,嘴裏哼著小曲《我來人間一趟》,看起來比之前輕松多了。晚上她炒了兩個菜,燒了一個湯,犒勞我。吃飯的時候,她一臉憧憬地說,終於不用感覺每天心頭被石頭壓著了,外面有美麗的風景等著她去探索。“祝你在未來一帆風順。”我舉起飲料杯子,學著電影裏的臺詞笑著對她說。春花綻放,驚雷一聲的夜晚,我預感她會有新的出路。
經過繁瑣的離職簽字手續,青青終於恢複了自由身,臉上也掛上燦爛的笑容。用她的話來說,就是畢業後第一次有了一種自己成為時間主宰者的感覺,此後的生活終於都是自己的了。
“我要好好規劃一下我的未來工作生活。先放松一段時間,然後再安排學習,投簡曆,一定要找適合自己的工作······”她掰著手指頭說,眼裏泛著光芒。
青青是本地人,畢業回到家鄉工作後,與曾經的同學朋友之間的來往又多了起來,但因為工作繁忙的緣故,多是微信電話等聊天交流,不少次約飯局或是活動,都以放了人家鴿子收尾。裸辭後,再也沒有每天兩點一線悶頭擠地鐵公交的日子,她終於有時間去彌補之前的缺憾了。青青跟她的姐妹們在一起開懷大笑,一起吐槽工作中的不順心,一起回憶起青澀學生時代的單純美好,洋溢在臉上的笑容是我許久沒見過的。我暗想,她真是壓抑太久了,能重拾對生活的熱愛,何嘗不是一種幸運的事呢?
轉眼到了四月桃花盛開的季節,我休了公休假,跟青青來了一趟計劃了很久的自由行。她說,自從畢業後就再也沒有旅遊過了。這次得好好領略一下祖國大地的秀麗風光。
旅途中有一個小插曲,在某個景區,有一個年輕的導遊姑娘正在給帶的旅遊團隊做解說,突然接到一個電話,結束通話後眼眶就紅了。我們看到她平複了一下情緒後,接著擺出笑容繼續講解。沒過多久,又有電話打來,女生漲紅著臉小聲爭辯著什麼。此時,團隊的遊客們剛好進入景點自由拍照閑逛,女孩再也沒忍住,哭著對著電話一頓宣泄,最後說“等這次回來就不幹了。”青青歎了一口氣說:“人生好難哦,總是這麼不如意。”我說:“是啊,幸好我們還年輕,可以盡力去尋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因為我的工作性質,上班有白夜班之分。我上白班的時候,青青在家就睡到自然醒,追劇看綜藝,玩手機刷論壇等等。用她的話來說:“以前哪有時間顧得上這些,很多梗都不知道,現在可算慢慢地跟上社會的步伐了。”
上夜班的那些天,白天我們就在家一起追劇,鍛煉,或者跟著博主學做一些網紅美食之類的,那段時間家裏的鍋碗瓢盆使用頻率很高。等到我輪休的時候,我倆就一起出去轉轉散散心,打卡周邊景點或者美食。
轉眼一個月過去了。青青慢慢發現,她開始醒得很早,習慣性地拿起手機,看著畫面一頁頁在指尖滑過,時間流逝的同時,內心的空虛感也隨之逐漸升起。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她提醒自己該睡了,卻怎麼也睡不著。
好在,青青的自我調節能力不錯,她知道這樣的時光是時候結束了,於是放下手機,開始規劃自己的未來。
她一項一項列出自己的能力清單:大學英語六級,BEC級,普通話一級乙等,計算機二級,教師資格證等等,然後設計合理的求職簡曆,同時我也幫她參考可以嘗試的行業崗位。在確定求職區間後,她便打開招聘類APP,查找相應的招聘信息,在一番帥選後,信心滿滿地投出了自己的簡曆。
然而,事情發展卻出乎我們的意料。青青投出去了數十份簡曆,得到面試邀約的不到十家,而且在隨後的溝通中,她發現待遇比網上發布的要低不少,我只好安慰她,就當積累經驗了,繼續努力,總會找到適合自己的崗位的。
青青也沒被失敗打倒,短暫的沮喪之後,又重整旗鼓,優化了自己的簡曆,認真地比對自己的目標和招聘要求,選擇出合適的崗位,滿懷期待地再一次將簡曆投了出去。這次,她收到的面試回複比上一次還少,好在有回複的那幾家都是她喜歡的崗位。我陪著她去面試了幾次,結果都是讓“等通知。”等啊等,最終等來的卻是“抱歉,未通過”。青青有一次沒忍住,打電話過去問是什麼原因,電話那邊只模糊地給出了一個“不符合公司戰略需求”的理由。
幾次三番的打擊讓青青有些泄氣,她失落地問我:“是不是我自己的能力不行,為什麼沒有公司願意要我呢?”我給她打氣說:“路上坑坑窪窪是正常,吹盡狂沙始到金。我相信你肯定能行。”青青又打起精神,開始新一輪的奮戰。功夫不負有心人,有一家規模挺大的文化公司看中了她的文字功底,給了待遇不錯的錄用合同,並且承諾了崗位發展前景。她很興奮地簽了合同,但沒過一個月就辭職了。說公司老板太專制,公司員工幾乎都要圍著她的意志運轉,完全沒有發言權。
那段時間,那個公司剛好拿下了一個新建商場的文宣項目,這對青青他們幾個新入職的員工是個絕佳的機會,幾人絞盡腦汁花了半個多月設計了好幾套方案,包括線下線上,覆蓋各個平臺,但提交給組裏之後,小領導看了看只說不錯,等老板審核吧。青青他們一臉納悶,方案不用討論嗎?公司之前不是說集思廣益,大家一起策劃方案,最後優中選優嗎?其他前輩們肯定也有方案,思維碰撞才能擦出火花啊。小領導笑了笑,沒解釋太多,只說他們的方案肯定沒你們的全面。
直到項目沖刺會議上,青青他們才明白小領導當時的話是什麼意思,為什麼那幾個前輩只出了一套簡單的方案就完事了。老板對著底下交上來的PPT一頓品頭論足,不是這裏有毛病就是那裏有疏漏:“都什麼年代了,還要去小區掃樓發傳單?”
“這種以青年為意向的綜合商場肯定是各大平臺投廣告效果好啊,覆蓋範圍廣,效率還高。”“咱們挺大一公司,觀念為啥跟不上了?”青青他們一邊聽著老板的指點,一邊在微信群裏吐槽。最終,老板還是決定本次文宣用線下傳單和本地媒體上投廣告的方式,另外要求所有員工在各自社交賬號上幫忙宣傳。青青覺得自己的努力都白費了,公司的運轉思維跟自己的想法相差太大。
我很想告訴她,其實沒有哪家公司能讓人處處滿意。雖然這家公司老板相對於年輕人來說可能有些古板,但他能把企業坐起來,證明還是很有能力的。在工作中還是要自己調整好心態,但又怕她不高興,只好什麼都沒說。
青青重新回到找工作的行列,但依舊陷入困境。她不是嫌公司規模不夠大,就是嫌棄待遇達不到要求。又折騰了一個多月,工作還是沒有著落。她開始逐漸變得焦躁和迷茫起來,惡性循環的結果,就是有點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了。
那天我下班回來,看見她抱著薯片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桌子上擺著外賣的盒子,吃了一半的橘子,以及到處亂扔的垃圾袋。累了一天,回到家卻發現家裏亂七八糟的,我的心情也有點糟糕。忍不住就發了牢騷:“你一天到晚都在家,就不能收拾一下嗎?瞧瞧這個家都成什麼樣了。”
青青一聽就不高興了,朝我嚷嚷:“是不是我沒工作,你就嫌棄我啦?”“這跟嫌棄有啥關系啊,你在家好歹也把屋子打理一下。”我無奈地說。其實我挺想跟她說:知道後悔了吧?誰讓你裸辭。但看著她委屈的樣子,我瞬間就心軟了,走過去安慰她說:“沒事,我這不回來了麼,咱一起整理。”青青抱著我,把腦袋埋金我的懷裏,低落地說:“我好難過哦。”
那段時間,青青每天的心情都異常地沉重,想著刷刷論壇尋求點安慰。可是越看越覺得自己不如別人,到處都是大廠裏的大神,動不動曬出幾萬的薪資,或者工作幾年存款多少萬,又或者是獵頭公司出高薪挖人糾結要不要去之類的。青青不僅沒找到同病相憐的慰藉,反而心情更加糟糕了。
從那家文化公司離職滿三個月的時候,青青從剛離職時充滿自由的快樂,慢慢變成了沉默寡言。她常常坐在電腦前,對著招聘網站發呆,一動不動好長時間。投出去簡曆的結果讓她感到很失望,要不石沉大海,要麼就是答複“不合適”,偶爾有那麼一兩家還算不錯的公司,系統顯示對簡曆“感興趣”,但還沒來得及高興,就沒有下文了。
我看著青青苦悶難過的樣子,便提議她要不要試一試做自由職業者。她問:“我能從事哪些工作呢?”我思考了一下說:“你是新聞專業出身的,拍攝視頻什麼自然不在話下,又會做剪輯。文筆也不錯,你文章不是還上過報紙麼,現在寫作變現也是一個不錯的途徑。也許你可以從這兩方面入手呢。”
“對呀,東方不亮西方亮呢!”她握緊了拳頭。當時vlog在全網興起,各個平臺都在大力推進vlog,青青之前也喜歡拍一些日常生活片段,但從沒想過以此作為謀生手段。有了打算之後,她立刻就將塵封已久的相機三腳架補光燈燈設備搬了出來,翻出大學時期的理論教材,又泡在論壇裏學習優秀視頻的拍攝和剪輯手法。
過了一陣子,她精心組織內容撰寫文案,拍攝了第一個視頻,並在後期對細節修改了無數遍。視頻發出去之後,意外地有不錯的播放量,於是開始了兩天一更,第一天白天拍好素材,隨後一天兩夜裏進行剪輯配樂配音,然後上傳。
連軸轉的生活雖然有些疲憊,但她勁頭十足。開始一兩個月的時候,漲粉還算比較快的,互動評論也不少,她激情滿滿,要做出個名堂。但慢慢地,粉絲增長停滯了,視頻發出去的熱度也逐漸下降。盡管她又買了相關課程來學習改善自己的內容和拍攝手法,但依舊沒折騰起太大的水花,播放量從原本的近萬也逐漸滑落到幾百。平臺收入微乎其微,如果算上時間和精力成本,完全是賠本生意。最終,青青垂頭喪氣地說放棄了。
半年多以來的經曆,讓青青明白了要想找到一份真正適合自己的工作,就要沉下心來。她開始降低要求,但即使這樣,求職路依舊不順。有的面試官會因為她這段不短的空檔期,認為她容易與最新的潮流脫軌而拒絕她。有的面試官又會因為青青說上一段工作是裸辭而認為她性格隨意,最後也否決她。職場中那些“隱形的門檻”,在青青求職的經曆中展現得淋漓盡致。會有面試官旁敲側擊地問她,打算什麼時候結婚,結婚後會不會生孩子,她每次的回複都是近期沒有結婚的想法,對面的面試官往往會面帶微笑輕輕點頭,然後再無下文。
次數多了,青青幹脆在簡曆中把婚育情況刪掉。但還是有面試官在面試後偷偷摸摸地加她微信,百轉千回地繞一大圈,只為了問出那一句:“那你近期打算結婚生子嗎?”
到了下半年的年底,終於有一家做教育類的互聯網公司給了她一個新媒體運營的崗位,主要負責微信公眾號的內容編輯,與讀者互動以及和其他媒體的資源置換等。不錯的待遇加上也確實需要一份工作,青青就辦了入職手續。
新媒體運營對青青來說是一個新的領域。離開職場這麼久,她也想利用新平臺的學習機會來提升自己的能力,一邊跟著公司前輩學習,一邊自己摸索著工作方法。此外,她還在網上購買了相關學習資料,一點一點學習如何做好運營工作。
我打趣她說這勁頭真足,看來是終於找到奮鬥方向了。她敲著鍵盤說:“你不是說要抓住每一點機會提升自己嘛,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可得牢牢抓住。再不努力,就真的要被時代拋棄了。”
那段時間她情緒好了很多,盡管工作中免不了會遇到一些小問題,她總會跟我一起分析,然後一起想解決辦法。當問題被解決了或者工作有新進展的時候,她會開心地跟我一起分享。
在工作幾個月後,她發現公司管理有些混亂,業務瑣屑,幹的活兒越來越偏離當初合同裏規定的部分。同期入職的同事陸續離職,她也因此動了辭職的念頭。不過她還是壓制住了沖動:“至少先積累些經驗,提升自我,之後再考慮下一步。”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突如其來的疫情打亂了整個社會的步伐。生產停滯,經濟下行的後果就是企業開始大規模裁員,青青的名字很不幸地也出現在公司的裁員名單中,雖然拿到了一些補償,但也意味著本就失業許久的她再一次失去了收入來源,並且可以預見,這種狀況還要繼續一段時間。
接二連三的打擊終於將青青擊垮,遙遙無期的封禁的生活更讓她幾乎感覺不到未來的希望,物質與精神的雙重短缺讓她陷入了自我否定之中,覺得自己啥也做不好,在這個世界上根本無法創造價值。
一年後,我發現青青的精神狀態更差了,她已經徹底無法集中注意力,對很多事情都慢慢失去了興趣,拒絕任何社交,甚至和我的日常交流也少了很多。新聞專業出身口齒伶俐的她,開始出現說話口吃的現象,並且一旦著急,甚至根本說不出話來。有時候聊天時,她會無緣由地開始哭,並且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有時又會半夜驚醒,然後將我搖醒,哽咽著問我:“你說我是不是這輩子都找不到工作了?”我立刻察覺到不正常,顧不上還在反複的疫情,趕緊帶她去醫院做了心理檢查。
醫生辦公室門口排了不少患者,人們臉上的神情讓人倍覺壓抑。青青的身體有些顫抖,我抱緊她讓她不要害怕。檢查的項目主要就是心電圖和一些問卷。青青做完檢查後,將報告遞給醫生,醫生翻閱了一會兒後,又問了她幾個問題,出了一個診斷報告:“輕度抑鬱症加輕度焦慮症。然後給她開了藥,叮囑她按時服用,日常生活中保持輕松的心態,多吃蔬菜水果,盡量保證充足的睡眠,並囑咐我多和她聊天,盡量避免她一個人獨處。”
青青的父母一直在一家外貿服裝廠上班,在她上大學之後,因為業務擴展,一起去了外地的廠子裏,老家就空著了。青青回來工作後一直是自己在市區裏租房子住,我作為鄉下來的人,畢業後來到這裏工作,也是租房子住的,這個時候,我買的房子已經裝修好,並且晾曬了好幾個月,於是為了青青的健康,我就提議說:“我們一起住進新房子裏吧,這樣也方便我照顧你,她點點頭。”
我們雙方父母已經知道我們在談對象,大家都不在一個地方,因為疫情的緣故,他們也沒有到這邊看看,我們平時在電話裏只報喜不報憂,青青此時的狀況他們並不知道。青青有時會流著淚問我:“我對你來說是不是一個累贅?”
“怎麼會?你在我心理永遠是最好的。”我心痛地將她抱進懷裏,迅速抬手擦掉眼淚,“等你身體好了,情緒穩定了,我們就結婚好不好?”
“好,可我有點害怕,我什麼也沒有。”
“你還有我。”
在吃藥的第一個月裏,青青的情緒相對來說比較穩定,但整個人也顯得有些僵硬和茫然,有時候叫她好幾次才有回應。從醫生口中得知這是服藥後的正常生理反應之後,我才稍稍安心。
但我仍舊不敢掉以輕心,帶著她定期看心理咨詢師,咨詢師說輕度患者是可以走出來的,除了患者自身之外,身邊親人的陪伴照顧尤其重要,並給我們推薦瑜伽,說可以幫助患者緩和情緒。
果然,在練習瑜伽的時候,青青的情緒逐漸由焦慮轉化為穩定,看到自己努力的成果時,她會得意地向我展示。慢慢地,她的臉上也開始掛上了笑容,我去上班的時候,她也能由最初的抱著我哭變成揮手告別,同時叮囑我路上開車注意安全。為了幫助她克服社交恐懼,每天晚上吃完飯,我都帶著她去樓下散步,有面熟的老人會笑著跟我們打招呼,青青從一開始的有些手足無措到後來也能微笑回應。我們一起看心理學電影紀錄片,互相分享自己的見解,隨著時間的流逝,她的情緒也越來越穩定,甚至能平靜地面對自己的心理問題。
後來等醫院開的藥吃完了,青青又去做了檢查,結果顯示,她的輕度抑鬱和焦慮幾乎都消失了,醫生叮囑我們回去之後要繼續保持情緒穩定向上即可。回家的路上,夕陽將我們倆的影子拉得很長,路邊有桂花香隨著風飄進鼻孔,青青紅著眼眶對我說:“親愛的,謝謝你。”我揉了揉她的腦袋,緊緊握住她的手。一個月後,我們按照曾經的約定舉辦了婚禮。我們在互相告白的環節抱頭痛哭,誰都不知道,過去的一年裏,我倆是怎樣攜手走過來的。
整個疫情期間,經濟下行伴隨著企業裁員,加上網絡上層出不窮的關於就業難的話題,讓青青明白了穩定工作的重要性。經過深思熟慮,她決定重新開始考公考編,希望回到那個曾經逃離的體制內。我開玩笑地說:“當初你不是最討厭那個束縛你的枷鎖嗎?不怕回去後又被戴上緊箍咒嗎?”
“人的認知是會變化的嘛,凡事都有兩面性。何況當下的情形,生存是第一要義。”她輕輕捶了我一下,但時代早已變了。
經過勤奮努力,精心備考,兩年後青青重新上岸,回到體制內,又回到了幾年前的忙碌狀態。偶爾仍有牢騷,但手上的活兒總會按時完成。我問她:“現在跟以前有什麼區別呢?”她說,生活上依然是一眼望到頭,但每天的境界是自己給的,有了工作就有了生活,生活得好工作上才會好。